打電話給我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子,這是我第二趟收書。等到我轉進巷子,在停車場門口迎接我的,卻是一個熟面孔。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先是嚇一跳,皺一下眉頭說:「唉呦,好好的先生娘,妳怎麼來做這個啦!」
不過我倒是很高興,太久不見了。
這人是我最早接觸出版工作的幾個朋友之一,給了我幾次寫稿的機會。由於開店的決定倉促,我總是在尋找巧合,當成是「天啓」。這麼多年不見,卻在第二次收書就遇上了,這不是緣分是甚麼呢?而且還是第一次登門入室,到這位當初算是幫我踏入這個圈子的朋友家中。
朋友十幾年前就退出江湖,早就不再接觸出版工作,她感嘆這個圈子的一些世態炎涼,只是我當時並不懂,也不曾過問。她轉身做起工藝,而且手藝之好超出我的想像,當年她第一次辦展,還邀了我去看她的作品。
一進到屋內,她幾乎是斷定我過得不好,才會好好的醫師娘不做,出來拋頭露臉,而且是到人家家裡收書。不斷地說:「唉,妳怎麼會來收書啦?」
如何定義好或不好?其實我也不知道。總之,也許像她當年退出出版業,覺得眼前的這條路,不是最適合自己,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吧。
她非常熱切地問候我,問我好不好?餓不餓?簡直像關心一個離家出走小女孩。我確實還沒用餐,她便簡單地弄了一碗飯和一些菜,陪我先吃飽。
我告訴她我很好。「妳知道的,我一直沒上班,悶壞了,也
許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出來闖一闖,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吧。」
換成她不說話了,靜默一會兒後,突然哭了起來。「前陣子
我的『兒子』死了,我的狗兒子死了。心都碎了,非常非常
難過,妳知道嗎?我太難過了。」我不知道。這次換我嚇一
跳。我試著去了解她的心情,但是沒辦法,一如我當年我也
不知道她退出出版界的原因,我們沒有熟到那樣的程度,她
的反應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這趟收書讓我有些為難,我從原本的開心和意外,變成不小
心目睹了別人的傷心事。安慰也不是,轉頭馬上去收書也不
是。價錢收低了不是,收太高好像也不好。不過她賣書的原
因倒是非常簡單,因為家裡要裝修,有一面牆滲了水,有些
書也濕了,必須要賣出來。當時我把那些水漬的和沒有水漬
的一起買下了。老實說,我忘了花多少,有些書確實不能賣
,但卻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到書籍較多的人家裡收書(初期幾
次賣我書的人都只是小量),買高或是買低了,也都不是重
點了。
換我猜想她這幾年過得不好,但是我卻說不出任何的安慰,
只能傻傻地、有些尷尬地吃飯、翻書、整理。
也許我的猜想也是多餘和失態,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這些
也只有當事人心裡知道。人生總是起起伏伏,很多事情必須
自己去走一躺,自己去找到調適的方法。我只不過剛好看到
別人脆弱時真性情的眼淚。
幾天後,我又接到她的電話,上次她家裡的書,我沒有全部
收完。這次到的時候,她沒和我聊天了,說是已經約了朋友
要出去,接著戴起了一頂「向田邦子式」的深圓帽,氣色很
好地出門了。留下她的妹妹,也是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的「陌
生人」,陪我收書。
這些書很多是從她大學時代就留下來的書,包括一些教科書
。帶回去整理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一封大學時期男孩子寫給
她的情書,厚厚一大疊信紙,內容似乎是盛讚她的文采。我
又一次不小心地介入了別人的秘密。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情書還她,可是又不好讓她知道我又意外
撞見她另一個秘密。最後我還是沒把情書交還,心想她大概
已經忘了,或者就是過去了。
可是我很難忘記這一次收書,我發現二手書總是召喚著過往
回憶以及不可知的未來,引領一些神秘的人生交會。後來我
收書,也很少這麼多愁善感了。我知道把書賣給另一個人,
可能還會有另一段故事,也可能甚麼都沒有。灑狗血的劇情
還是留在我自己的腦海裡翻轉就行了,我只需要誠意地、平
靜地完成別人的交付,這才是我要做的事。
不過這次收書,確實在我心裡起了一些變化、一些篤定,我
想要迎向這些過去與未來,即使不知道終點將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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