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面對著850名曾經鞭打他、羞辱他的日本衛兵,講述耶穌基督為救贖罪人而死,當講到自己曾遭受的折磨時,路易本想淺淺帶過,但心中又有強烈的聲音告訴他不可以這麼做,真正的饒恕不是忘卻,而是建立在面對一切不堪細節的基礎上。
@在體育界享有名聲的路易,是“大鳥”的主要施虐目標,他一次又一次把路易打昏,令他面骨變形,甚至逼迫病重的路易徒手清潔豬圈、收拾糞便。
@81歲的路易給“大鳥”寫了一封信,表達見面的意願,並且告訴他,自己已經原諒了他,因為耶穌曾經說,要寬恕你的敵人,並為他們禱告。寫完信後,路易一生的爭戰終於結束,儘管這唯一一位被封為甲級戰犯的日本士官渡邊弘光最終拒絕與路易見面。
美國老兵路易:從破碎到自由
文/本刊記者 許婉蓉
大約16年前,1998年1月22日清晨,雪花靜靜飄落在一個曾名為直江津的地方。
路易·贊貝里尼站在銀裝素裹的街道,等待日本冬季奧運火炬的傳遞。這是一位81歲的美國老兵。歲月的溝壑佈滿了他的皮膚,稀疏的銀髮在風中拉拉雜雜地擺動著。唯有那雙藍眼睛依舊閃耀著堅定平和的光芒。
無人知道此刻在他的心中湧動著怎樣的波瀾,他要跑過當年囚禁自己的地方。如今他不僅身體得自由,心靈也得自由了。作為一個告別了戰爭的老兵,他要結束與自己的戰爭。
這是一個關於死亡與生存的故事,關於愛與饒恕的傳奇故事。
逃跑少年跑進了奧運會
美國二戰老兵路易·贊貝里尼的不凡人生,被凝結成一本名為《堅不可摧——一個關於生存、抗爭和救贖的二戰故事》的生命畫卷,2010年,由美國蘭登書屋出版。
歷時七年,女作家勞拉·希倫布蘭德在病中對主人公進行了75次電話採訪,翻閱大量資料,以冷靜克制的筆調還原了路易波瀾壯闊的一生。
以此書為劇本的同名電影已於2013年10月底,在澳大利亞開拍,由Angelina Jolie導演,電影將在2014年年底在美國上映。 1998年已是路易第二次參加奧運會了。 1936年的柏林,少年路易第一次參加奧運會,年僅十九歲的他跑了5000米第八名的成績。這引起了希特勒的關注,他在總理府接見路易。而這個當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路易竟藉機偷走了納粹黨國旗。
路易生長在美國加州。小時候,他的惡作劇在托蘭斯幾乎無人不知。他用電線撬開鄰居的廚房,偷走了主人的晚餐,他在林子裡挖過一個足夠容納3個人的洞穴,用來囤積戰利品,他在鐵軌上塗潤滑油,用牙籤扎破汽車輪胎,甚至在浸禮會教堂的鐘上大動手腳,使之在午夜鐘聲大作。頑劣的少年長大後,惡行不止。他開始組織幫派,倒賣香煙和汽車零件。偷盜和醉駕似乎成了他的家常便飯,就連警察都拿他沒辦法,因為所有故事的結尾,用路易的話說就是:警察一來,我撒腿就跑。
這驚人的逃跑本領讓路易的哥哥有了新的想法,他嘗試通過跑步改變路易的生命,他開始對路易進行魔鬼訓練。路易加入田徑隊後,哥哥常常帶著一根棍子到運動場地督促他跑步。他速度一慢下來,哥哥就拍打路易斯的背,逼迫他加速。從那以後,路易開始在大大小小的比賽中嶄露頭角,心中的頑劣和偏執慢慢被跑步為他帶來的快感和尊嚴壓制。哥哥以為他會一直這樣跑下去,直到1940年,二戰戰火迫使奧運會取消,路易憤而從戎,加入陸軍航空兵團。
孤海求生47天
1943年5月27日,路易被指派緊急公務:B-24轟炸機“青蜂俠”號被分派搜救一架失踪的B-24,路易是轟炸機的投彈手。不料“青蜂俠”在執行任務時突然急速墜落,機身在入水後猛然斷裂。在連續的撞擊中,路易在水中掙扎著抓住救生背心,從一堆飛機殘骸和纏繞在他身上的電線中鑽了出來。吐出的海水充滿了鮮血和汽油的味道。
在離自己幾十英尺的地方,是中士菲爾,他是轟炸機上的機槍手,他的頭頂冒著鮮血。他的旁邊是尾砲手邁克,額頭上有一道“之”字型的傷口。此時的路易還不知道,他將和眼前的這兩個人開始一場漫長而痛苦的孤海求生。
一周後,他們開始嚴重斷糧缺水。邁克在第二天就吃光了所有人的巧克力,他們的水罐也早已空空如也。慢慢地,他們變得瘦骨如柴。菲爾和路易幾乎可以透過皮膚看到自己大腿骨的關節,已經瘦得像鳥腿一樣纖細,肋骨也一根根清晰地顯現出來。他們的嘴唇因為陽光的暴晒乾裂腫大,皮膚開始被海水侵蝕,鹽漬的傷口從雙腿蔓延到了臀部和背部。
他們的命運像是被巨大的外力狠狠拋入不受掌控的絕境,所能做的僅僅是如何從絕境中生存下來。在接踵而至的困境中,路易學會用氣泵上的帆布口袋,製做錐形的接水容器和太陽帽。他手擒信天翁,逼隊友生吞鳥肉,並用鳥肚裡的小魚做魚餌,用晾乾後的魚骨做釣鉤。
當路易發現,他們的大腦和肌肉一樣在萎縮時,他決定用你問我答的方式訓練隊友的意志力。他們開始分享自己生命中的經歷,先講述,後提問,每一個細節都不能錯過。他們反反复复提起自己戲弄夥伴的惡作劇,詳詳細細地回憶媽媽做的每一道菜餚。在6月的大海上,路易教菲爾和邁克唱起了《白色聖誕節》,儘管聽眾只有四周虎視眈眈的鯊魚。
第27天,一架日軍飛機對他們進行瘋狂的掃射。子彈不斷在頭頂爆開,路易掙扎著躲在救生艇下。水流撞擊他的身體,不斷拖曳他脫離救生艇。但他很清楚,一旦他放手,就不可能有力氣再重新遊回去。在這樣的時候,一隻成年鯊魚對他張開了血盆大口。他想起有人教過他的技巧,對準鯊魚的鼻子一拳搗了過去。果然鯊魚立刻縮了回去。但不一會,鯊魚又發動起了更加猛烈的攻擊。就這樣,路易一面躲避子彈,一面和鯊魚搏擊。日軍走後,路易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爬上救生艇,但鯊魚仍然對他們緊追不捨。救生艇已經殘破不堪,眼看將要下沉。路易感到自己像是一具可憐的屍首,擺放在鯊魚的盤中。但似乎還有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他不要屈服。他們馬上爬起,菲爾和邁克一面擊打鯊魚,一面給救生艇打氣,路易則用黃銅鏡補上救生艇氣泵上子彈打穿的洞口。
結果,只剩下路易和菲爾兩人活了下來。在海上漂流了47天后,路易看到了陸地。他們划槳前進,漸漸地接近了島嶼。而這意味著真正的絕望才剛剛開始。原來他們在太平洋上漂流了三千公里,橫跨太平洋到了日本人控制的馬紹爾群島。
黑暗是否遮蔽了上帝的眼睛?
一艘日本巡邏艇將他們帶到了戰俘營,在這裡,來自人類的折磨、羞辱和毆打,超越了自然界所有的兇猛和殘忍。就像在希特勒“死亡集中營”裡的猶太人,就像在美國南北戰爭中的南方奴隸一樣,殘酷和黑暗每天都在上演。日本衛兵對戰俘發洩自己的怒氣,想打就打,甚至他們會自得其樂地對這些戰俘進行肆意羞辱,他們用槍指著路易,逼著他跳舞,吹口哨,唱歌,同時用大把的石頭扔他。他們甚至苛扣戰俘的食糧,將剩飯扔到地上。當路易爬到門邊撿起米粒時,他們在一旁譏笑,甚至用長棍猛戳他,嘲笑他疼痛扭曲的表情。最殘忍的是,他們利用戰俘,做生化武器實驗。最後一次注射時,路易的血管內被推進了400多毫升的強毒溶液。
而對路易來說,最可怕的莫過於渡邊弘光的出現。渡邊是一名日軍下士,他被戰俘們稱為“大鳥”,或許是因為他的雙手就像一對充滿獸性的巨爪他把自己人生不得志的憤怒髮洩在戰俘身上,扭裂他們的氣管,戳破他們的耳膜,打碎他們的牙齒,撕掉戰俘的半隻耳朵,直到把他們折磨得不省人事。在寒冬臘月,他曾喝令一名戰俘只穿著日式丁字褲在外面站了4個小時。每當他陷入這種欺辱所帶來的快感時,大鳥一邊怒吼狂嚎,一邊口吐白沫,有時還聲音哽咽,淚流滿面。
美國老兵路易:從破碎到自由在體育界享有名聲的路易,是“大鳥”的主要施虐目標,他一次又一次把路易打昏,令他面骨變形,甚至逼迫病重的路易徒手清潔豬圈、收拾糞便。豬圈裡骯髒不堪,臭烘烘的糞便讓路易感到一陣陣作嘔。即使離開豬圈時,他還是抑制不住噁心。但是路易實在太餓了,為了填飽肚皮,他甚至從豬食中挑揀東西放進嘴裡吃,因為自己虛弱的身體急需熱量。
在大鳥的折磨下,他的家書被撕掉,他在茅坑上做俯臥撑,他用舌頭舔大鳥靴子上的糞便,他臉上挨了220個巴掌,他用不到35公斤的身體支撐著6英尺的粗橫梁,足足挺直站立了37分鐘,他不許自己倒下!一次,大鳥用皮帶抽中路易的太陽穴。當看到路易躺在地上血流不止,他竟發出了母親般憐憫的“嗚嗚嗚嗚”的聲音,並蹲下身,從口袋裡掏出一疊紙巾,輕輕地遞到路易的手中。路易慢慢站起,心想大鳥竟還有些同情心。不料此刻,他立刻揮起手中的皮帶,再次砸向路易剛剛受傷的太陽穴。
路易的心中只剩下憤怒和報復了。他記起自己兒時被人欺凌後渾身是傷被送回家中的經歷,如今彷彿再次上演。每當大鳥戳他時,路易就攥緊自己的拳頭。每當大鳥猛踢自己的時候,路易就想像自己正在勒死“大鳥”。每當大鳥把他打倒在地,路易抬起頭來,眼中流露著仇恨的目光。他和其他軍官戰俘再也無法忍受,制訂出了一個殺死“大鳥”的計劃。但很快,“小男孩”原子彈在廣島爆炸。兩週後,美國魚雷轟炸機在營地上空俯衝而下,宣告戰爭結束。路易看著所有的戰俘光著身子從囚牢裡跑出,他們叫嚷著,哭喊著,高歌著,有些人找來火柴,營地的圍牆都燃起了大火。身患重病的他雙腳顫抖地站在歡慶的人群中,看到自己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形同鬼魅。他用模糊的意識,顫顫巍巍地吶喊著:“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路易的生活卻沒有因此歸回平靜。他身體的傷痕被歲月慢慢撫平,但精神的傷害卻難以磨滅。他患上了創傷後心理壓力緊張綜合症,開始抽煙酗酒,暴躁易怒,精神錯亂。表面上,他風光地接受媒體的採訪,到各地演說,背後卻是無盡的噩夢和深深的恐懼。所有的關注對他來說都像是那雙在牢房裡盯著他的黑眼睛,舞蹈著張狂的血絲。每到夜裡,他會在夢中看到“大鳥”掄起手中的皮帶,皮帶上的金屬扣深深地嵌進了自己的頭顱。於是他伸出雙手,緊緊扼住對方的喉嚨。直到路易聽到一聲痛苦的尖叫,他才發現,自己差點勒死了懷孕的妻子。就是在白天,他心中的記憶碎片仍會被隨時喚醒,炮聲隆隆,火光沖天,氣味刺鼻,鬼哭狼嚎,所有的這一切啃噬著他的大腦,凝結成為一種令人血脈賁張的,對複仇的強烈渴望。
路易的夢中再無“大鳥”
他要將“大鳥”置於死地。他本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但卻將自己的命運又一次和這個惡魔捆綁在一起,無法解脫。他對人生產生了深刻的恨。這種恨也轉移到了對上帝的質問和挑戰,似乎人類的命運被上帝把玩戲弄,苦難永無終結。但這樣的恨只會使人心變得支離破碎,時間也無法修復,儘管與上帝的和解一點也不比與人的和解簡單。
那年,年僅31歲的年輕牧師葛培理橫跨美洲大陸,走進洛杉磯佈道。在妻子辛西婭的百般勸說下,路易勉強答應同去葛培理的佈道會。
這一次,葛培理講的是約翰福音第八章,關於耶穌饒恕一個通姦犯罪的婦人。 “罪”這個字眼打在路易心上,他感到心中潛伏著的不安,就像鯊魚時不時會用脊背蹭一下救生艇,讓人感到不寒而栗。他只能騙自己:“我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
事實上,對於每一個在1945年回國的太平洋戰俘來說,人心最真實的圖景,人類究竟可以承受多少飢餓和苦難,他們已經有了深刻的理解。他們深知人性最幽暗的地方,也深知自己隨時可能手無寸鐵。而第二次,葛培理講到了戰爭年代,那個充滿迫害和傷痛的年代。他問會眾:上帝是否在人類遭受苦難時保持沉默?
霎時間,路易思緒翻滾。他想到了在孤海求生時經過的赤道無風帶。那時,海面平靜到似乎是一片人類可以行走的陸地。救生筏、大海和世界,如同凝固在畫中,只有偶爾跳出水面的魚兒打破了那份寧靜。那一刻,他心中留下的只有愉悅,感恩和平靜,路易想,這一定是上帝賜予的一件憐憫的禮物。接著,他想到了當“青蜂俠”即將墜入海底的那一刻,纏繞在他身上的電線莫名消失了,他又想到日軍的六次掃射把救生艇打得七零八落,而他們三人卻毫髮無傷。不,上帝並非一直沉默!他想起了一個曾經向上帝許下的諾言,一個自己沒有遵守的諾言:若蒙得救,則終身服事主。
那天晚上,路易的夢中沒有“大鳥”。他說:“我感到自己成了一個新造的人。醫生已經拿走了我大腦中的某個部分。”從此,路易成為了一名基督教宣教士,遊歷各地講述自己的經歷。但路易隱隱地感覺,有一個地方是他永遠不會去的,那就是日本。而當路易聽到世界展望會的創始人鮑勃皮爾斯用充滿呼召的聲音告訴群眾,“日本需要基督耶穌的救贖”時,路易的心似乎被上帝刺痛。他掙扎,他禱告上帝:請你告訴我這是不是你對我的呼召?
這一切在日本巢鴨監獄得到了解答。路易面對著850名曾經鞭打他、羞辱他的日本衛兵,講述耶穌基督為著救贖罪人而死,為著罪人的新生而復活。路易說:“這是一次很平常的演講,但我卻懷有比往常更大的信心和決心。我面前的這些人,有些我還認得出來,'捲毛'、'黃鼠狼'、'拐子' ……他們空洞痛苦的表情告訴我,他們需要福音。”當講到在日本軍營遭受的折磨時,路易本想淺淺帶過。但心中又有強烈的聲音告訴他不可以這麼做,因為真正的饒恕不是忘卻,而是建立在一切事實的基礎上。它是真實的,意味著人們需要面對過往最不堪的部分,面對一切細節,甚至是一幕幕重視罪惡的折磨。
當他結束演講,那些曾經的衛兵慢慢站起身來,一邊猶豫不決地向前移動,一邊忐忑地看著路易。這時,他的心因著饒恕得到了完全的釋放。他想到了耶穌釘死在十字架前曾經急切地呼喊:“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曉得”,他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W3自由,愛和豐富。這是饒恕所結的美好果實。他確信這時天父上帝給他今生最大的賞賜。於是,他跳下走廊,微笑地向他們伸出手來,擁抱他們,愛他們,寬恕他們。
經歷過最深的絕望,路易明白人類自身的局限和脆弱。如果我們承認人都有一死,那麼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牢籠,人類不過是一群將赴刑場的死刑犯。那麼此時,人類最渴望什麼?是名譽嗎?是金錢嗎?是舒適的生活嗎?都不是。在真正的絕望面前,人類最渴望的,只有生命的拯救。那么生命的拯救是當路易奄奄一息漂泊在太平洋上時,敵軍“拯救”的船隻嗎?是當他苟延殘喘寄生於敵軍戰俘營時,落在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嗎?是當他成為二戰英雄,那些鮮花和掌聲嗎?
這些仍無法滿足一個絕望的“死刑犯”最真實的渴望。他仍然需要面對殘破不堪的自己和匱乏貧瘠的心靈,他仍然需要對付噩夢的騷擾和恨的捆綁。而正是此時,他才看到,主耶穌釘死在十架,為的正是拯救他的殘破和匱乏!藉著主耶穌釘痕手的拯救,他的生命轉向上帝,轉向那饒恕的愛,信實的應許,和永不熄滅的盼望。
1998年,路易已決定前往日本進行奧運火炬的傳遞。臨走前,81歲的他給大鳥寫了一封信,表達見面的意願,並且告訴他,自己已經原諒了他,因為耶穌曾經說,要寬恕你的敵人,並為他們禱告。寫完信後,路易一生的爭戰終於結束,儘管這唯一一位被封為甲級戰犯的日本士官渡邊弘光最終拒絕與路易見面。
1月22日清晨,雪花靜靜飄落在一個曾經名為直江津的地方。路易·贊貝里尼接過奧運火炬,向前奔跑著。他的四周圍滿了歡呼的人群,有五十多年前曾和他一起在鋼廠工作的苦力,有不知事的日本孩童。這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經過當年囚禁自己的地方,內心平靜安寧。那張扭曲的大臉,那間封閉的囚牢,以及所有的鞭帶、朽木、麻布的腥味似乎都在他堅定的步伐中向後退去,直至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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