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3日 星期三

一個混血“美”女流落中國30年的傳奇

1948年9月,一艘美國的軍艦行駛在茫茫的太平洋上。一對年輕的美國夫婦,手牽著兒子John和一個兩歲的小女孩Teresa站在甲板上,眺望著遠方。他們從紐約出發,前往上海,希望勸說在那裡做傳教士的父母趕快離開充滿危險與動蕩的中國。在中國大陸,中共軍隊在蘇俄的幫助下,正在中國東北的戰場上和政府軍激烈爭奪。


戰火中上海投親
這個兩歲的小女孩Teresa,是受一位中國女子的託付,送到上海交給從未謀面的外婆。


對於Teresa的未來,他們心中並不樂觀。在登船前,他們就知道那個中國女子並不在乎她的兩歲女兒,只想儘早甩脫這個包袱;而Teresa的外婆是否還會留在戰火中的上海,等待自己的小外孫女,他們更沒有把握。
船到碼頭。終於,在混亂的人群中,他們找到了Teresa的外婆。她正在焦急地等待著這個滿頭捲髮的小外孫女。她看起來是位極有教養又很沉穩的女士。那對美國夫婦放了心。
直到上中學後,Teresa韓秀才從外婆那裡知道,自己出生在紐約,父親韓恩(Willie Hanen)是一位高大、英挺的美國外交武官。 1943至1945年,他曾被派駐重慶,協助中國抗日。母親是留美的中國學生。父親只在紐約的醫院中匆匆看過她一眼,之後母親便和他離異。而在中共即將取得大陸政權之前,韓秀外婆原本要隨國民政府去台灣,卻為了要等她,而留在了上海,於是一生再不能離開……

“此生不宜錄取”
生就一副洋娃娃臉與滿頭捲髮,可是無論韓秀多麼清秀可愛,多麼懂事有禮,多麼出類拔萃,她依然不可能被那個社會所接受。韓秀說,在那個年代、那種環境,她一直是一個“外人”。還好,有外婆的細心呵護,讓這個被視為敵人的小孩兒,在可能的範圍裡健康的長大。出身大家閨秀、在日本帝國大學獲得經濟學學士學位的外婆,也給了她最早的傳統文化啟蒙,《三字經》、《千字文》,並教導她基本的做人道理。
韓秀的外婆是位特別的女子。她三十幾歲時先生就去世了,獨自一人生活,她曾在交通銀行和國民政府裡做事,1949年以後定居在北京。當時當局人員就跟她講:“你還可以出來做事呀!”可她說:“我是舊式的女人,一輩子只嫁一個男人,只給一個政府做事。”於是後來,她就靠祖傳的修訂善本書手藝為中國書店修書。

韓秀的青少年時期都是在北京度過的。從女十二中到北大附中,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然而家庭背景的陰影也一直伴隨著她。外婆告訴她說:“好好唸書,誰也拿你沒辦法。你得相信你自己,只要自己做對了,別人說什麼,就只當沒聽見。”她牢牢地記住了。
轉眼,她已經十七歲,即將高中畢業。優異的成績,讓她得到了北京市銀質畢業獎章。報考志願表上,她一口氣填了八個志願都是清華大學。老師覺得她瘋了,特別是她的家庭出身並不好,能有大學上就不錯了,怎有把握一定上清華?她覺得有道理,就修改了志願表,加上了幾所她原本看不上眼的學校。可是,錄取單下來,卻根本沒有她的名字。一向寵愛她的數學老師特別到招生辦公室去問,只見卷子被封著,上面蓋著“此生不宜錄取”的印章。原來,她的考試卷連被批改的機會都沒有。
真的沒有希望了嗎?校黨委書記把她叫去,問她能否寫一個聲明,表示和她父親斷絕一切關係,劃清界限,只要一、兩百字就行,寫了就可以讓她上大學,不寫就要馬上去山西插隊。
十七歲的她,看了看書記,淡淡地說:“既然這樣,我要早點回家了。我還沒收拾行李。”說完便轉身走了。於是,她成了第一批北京市上山下鄉、插隊落戶的中學生。那是1964年。
談到當年她為何能夠有如此毅然決然的態度,韓秀說:“當時想的只是絕對不能背叛父親。我很清楚地知道,父親在中國的時候,就是1943年到1945年,那時候是美軍在幫助中國,美國人民與中國人民都是站在一起抵抗日本,他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中國人民的事情。”
“絕對不能背叛”,多麼簡單的幾個字。可是,在那個年代,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面對一個不對的,但是非常強大、非常殘暴,要來決定你一生命運的這麼一個政權,那樣柔弱的十七歲女孩子,到底要什麼?那時候我覺得,只有守住我的​​​​原則,可以送我到鄉下去,要怎麼苦、受什麼樣的罪都不要緊,但是人不可以把自己心裡頭那塊淨土都丟出去了。”韓秀這樣說道。
亡命天涯
1964年,在赫魯曉夫下台與中國試爆第一顆原子彈的日子裡,作為第一批“集體插隊”試點人員的北京市中學生,韓秀和北京其他四十三名知青被下放到山西曲沃鳳城公社臨城(村)大隊插隊落戶。這裡是棉麥區,每天都有乾不完的農活。
韓秀每天和農民們一起下地,後來又當了廣播員及小學老師。她也趕上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運動以及掃盲、送字上門這些活動。這段生活讓她開始了解中國的農民。他們是那麼純樸、善良,特別是農村的婦女,她們的生活又是那樣的艱難。鄉村的種種陋習依然存在,但她們默默地忍受著一切,還能夠活得很精神,很有生趣,非常有生命力。這讓她由衷地贊佩。
然而,文革開始了,這相對的一點點平靜也保不住了。北大聶元梓發表了攻擊政府的大字報,毛澤東隨後發表《炮打司令部》表示支持,矛頭直指劉少奇。北京的紅衛兵要衝到山西,把彭真老家窩藏的狗崽子揪出來。縣裡不斷傳來誰已被抓、某位自殺的消息。韓秀的學校也出現大字報,隱晦的指出該校隱藏著一個與帝國主義有關係的“特嫌”。情況顯然不妙。聽說新疆的生產建設兵團正在招人,韓秀咬咬牙,決定亡命新疆,碰碰運氣,再苦也比坐以待斃要好。
如同一粒小小的種子,隨著時代的風雲,她又被吹到了茫茫戈壁。手握支邊建設的路條,她被納入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三師四十八團五連,總部在接近塔克拉馬干沙漠中心的麥蓋提,而她的連隊在巴楚。
南疆一待就是整整九年。那是一個異常偏遠、艱苦的地方。風沙大的時候,人和人撞上,都看不清彼此的模樣。別說走路,大風來時,人被吹得只能在地上爬。
住在潮濕的地窩子裡,每天吃著鹽水煮白菜,啃著窩頭,繁重不堪的體力勞動常讓她腰痛欲斷。但不論再苦再痛,她也得咬牙忍著。她說:“我自己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活下去,活著離開這個地方。這成了生活的全部目標。”
在那裡,她和當地的維族人建立了很好的關係。他們說自己的祖先是從麥加以西來,而得知韓秀來自麥加以西更遠的地方,他們自然產生了好感,被當成“自己人”。對當地人宗教信仰的尊重和流利的俄語,讓她贏得維族人的信任。她也有了幾個來學漢語的維族學生。
難以應付的倒是兵團內的人。文革開始後,運動一波接著一波,每個人都噤若寒蟬。雖然韓秀並沒有被揪出來,但做個看客也不容易。一次,兵團召開批斗大會,台上血肉橫飛,台下口號聲聲,真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坐在馬扎上的韓秀實在看不下去了,想找個藉口遛出去。她的身體剛離開馬扎,旁邊的人馬上大叫:“我可不會幫你拿凳子回去!”其實,那人是有意提醒在場的民兵有人要走。於是,就在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站直的時候,一個槍托狠狠地砸在她的後腦上。眼前一黑,她失去了知覺。等她甦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以後了。她發現自己被人扔在茫茫戈壁灘上,大半個身體都被埋在沙子裡。忍著傷痛,她一點點地爬出沙堆,一直爬回到營房。
衛生員給她塗了些紅藥水,就了事了。那一槍託所造成的病痛,直到數十年後還一直折磨著她。
她說:“這九年中,我也目睹了很多非常有志氣有思想的人被發配到這大漠邊陲,很多人就葬身在戈壁灘上。”
下決心返回美國
1971年7月,一架在中國十分罕見的波音707飛機從新疆的天空掠過。在這架從西往東飛行的飛機上,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正在籌劃如何與中國關係解凍。他當然不知道,在他飛機之下一萬米的地面上,一位美國的孤兒正在苦苦掙扎。
自從上初中時,韓秀就從外婆那裡知道了自己出生在紐約,是美國人。外婆也把她的出生證明和她的護照交給她自己保管,還有父親的一張小照片。從那時起,她就想辦法用一切機會了解美國──她的“祖國”。因為外婆的背景,家中往來的都是些文藝界、知識界名人,包括很多50年代回國的留美學者。從他們那裡,她漸漸認識了西方文明,對於美國這個培養了大批中國科學家的國家也有了一定了解。在新疆的艱苦日子裡,她利用做廣播員的機會,也常常偷聽“美國之音”。她隱約感覺到,回國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了。
從1974年開始,各地下鄉的城市知識青年開始陸續返城。 1976年的一天,忽然從鄧小平辦公室傳來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此人不宜留在新疆”。這張紙條讓韓秀的命運再次發生了變化,她很快登上了返京的列車。當時她並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只曉得中美關係已經開始解凍,情況有所改善。
回到北京,她被分配在大集體工廠。這又給了她了解中國工人的機會,這也是群善良的百姓。他們生活在北京的社會底層,工資很少,家庭負擔很重,住房條件也很差。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就發生了唐山大地震。自家的老房子沒啥問題,工人朋友的家中卻都房倒屋塌。於是她主動替廠裡年長的師傅們加班,讓他們能回家照顧家人,收拾破瓦殘垣。
書記對她的表現很滿意,就問她有什麼要求。她說,想要回文革時被抄家拿走的出生證明和美國護照。書記二話沒說,幫她找到北京市公安局,居然順利要回了這些在保險櫃裡躺了十年的檔案。
緊接著,她又來到了北京市公安局外事科,希望確認自己的美國公民身份,要求返國。這下可把外事科的人搞愣了。在1956年的華沙談判中,中國再三強調:“沒有一個美國人非自願地留在中國大陸。”一段時間後,答復下來了,結論是“無論是美國政府和中國政府都認為,你的檔案已經過期、無效了。”
拿回自己的出生證明和美國護照後,她不死心--美國是在戰爭中陣亡的美軍屍體他們都非要不可,何況她這麼個大活人呢?騎著自行車,她直奔北京建國門使館區。當時中美還未正式建交,但是尼克森訪華後有一個美聯處(美國駐京聯絡處),她要自己去闖闖看。
果然,在日壇公園的西南角,她一眼就看到了寒風中飄揚的美國國旗,也看清周圍的武裝警察、以及周圍的各國大使館。於是,她默默地回到家,開始她的“行動計劃”。
闖關:“我是美國人!”
1977年2月21日,一個她永生難忘的日子。她身著自己專門做的時髦喇叭褲和緊身夾克,散開一頭長發,迳自來到友誼商店西門。存了車,她像沒事人一樣,慢慢走向不遠處的美聯處。快接近時,她故意走向美聯處對面的非洲某國大使館。守門武警看著她笑,以為是哪個國家的使館秘書走錯了路。還沒等武警開口,她猛然轉身,向另外一側的美聯處衝過去。
她的腳剛踏上美聯處的白線,一名武警已經端著槍向她衝過來。 “你幹什麼?你快出來!”
“我是美國人!”手握自己的護照和出生證明,韓秀一動也不敢動。 “我護照過期了,來申請延期或換一本新護照。”
“你肯定不是美國人。”武警的嘴角有一絲嘲諷的笑意,“因為美國人都知道今天是假期,這裡根本沒人上班。”
韓秀的心一下涼了半截。冒著生命危險來闖關,卻趕上人家假日,還有比這更倒楣的嗎?她站在那裡發呆,心裡默默琢磨該怎麼辦。就在這時,一輛小汽車忽然直駛過來,跳下一個身穿運動服的年輕美國人。他一眼就看到了韓秀手中綠色的40年代美國護照,跑過來問道:“這是你的護照嗎?”
“是的。”
“我可不可以看一眼。”
“當然可以。”
“請你千萬不要離開這條白線,我馬上找人來!”後來知道,他就是在美聯處里工作的萬樂山。他手拿韓秀的文件,大叫著衝進了樓裡。很快,一位年齡較大的美國領事和萬樂山一起走了出來。他就是美國資深外交官滕祖龍。雖然是假日,裡面幾位主要負責人卻都在。
萬樂山與滕祖龍來到門口,看過了她的出生證和護照,便要求武警放韓秀進去,“她確實是美國人,只是進去辦個手續。”武警當然不敢作主,只好用電話叫來了他的領導。核對了韓秀的所有證件,最後那位領導想想說:“根據中美上海聯合公報的精神,我們不反對美國人進入美聯處。”
萬樂山與滕祖龍一聽都樂了,忙說:“我們都認為她是美國人。”
那位領導做了個手勢,“請吧!”於是,韓秀就這樣被“請”進了美聯處。
蓋茨主任、丁大衛副主任等主要負責人都在。在辦公室裡,滕祖龍撥通了美國國務院的電話,國務院又聯絡紐約。根據韓秀的護照號碼和出生證明,五分鐘內,她的美國公民身份就被確認了!
不過,這只是第一步,滕祖龍告訴她,她需要重新申請護照,因為舊的那本早已過期。機警的韓秀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幾張二寸脫帽照。但丁大衛說,這裡只是聯絡處,不能簽發護照。她必須要等一個月,才能再到這裡來領新護照。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今天的事情已經鬧大了,走出這裡,等待韓秀的會是什麼,誰也不知道。他估計回去後,她的所有東西都可能被抄走,於是他讓韓秀馬上背下五個電話號碼,以備聯絡。那是美聯處五位領事、包括他自己的辦公室電話。
半小時後,韓秀走出了美聯處。
再闖美聯處
回去後,倒是風平浪靜。可是,當臨近她回美聯處取新護照的日子,她被警告她犯了“私闖美聯處的錯誤”,並向她宣布了兩條紀律:“第一、不許去美聯處,不得以任何方式和美聯處官員聯絡;第二,即使在街上碰到他們,也不許以任何方式接觸。”如果違反,後果當然可想而知。隨後,每天都有人在廠裡看著她,比她到得早,並每天“護送”她回家。
一個月到了。可是下一步怎麼辦呢?
眼看該回去取護照的日子已經過了。韓秀開始利用各種機會,到公用電話處去撥那五個背得滾瓜爛熟的電話號碼。可結果卻令人絕望,因為聽筒里永遠是忙音。原來,北京普通的市內電話與使館區的是兩個系統,根本不相連。她只好耐心等待。
一天,外婆讓她到西單去買只醬鴨。韓秀排在長長的隊伍裡,一抬眼,忽然看到廚房的牆上有個老式的分體式電話。心裡一動,她跑了過去。
“四分!”看電話的老太太大喝一聲。她毫不猶豫地付了錢,拿起聽筒,撥了電話號碼。通了!不但通了,而且傳來滕祖龍先生的聲音
“你的護照已經好了。”
“我明天早上八點會出現在美聯處附近。”她簡短地說。
第二天清晨四點,韓秀就爬起來,穿著普通的工裝,登上了開往密雲的火車。到了密雲,又轉上從密雲直達日壇醫院的一趟長途車。到了日壇醫院,她隨著來看病的人在醫院轉了一圈,美聯處就在五十米遠的地方。
於是,她緊隨著一批來看病的人出了醫院,穿過馬路。遠處,她已經看到了滕祖龍的身影,手裡舉著她的護照。看到她,滕祖龍大步走過來。
“她是來取護照的。就在這兒!”他手指著護照。
看門的武警看了看,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大步走進了美聯處。
“我們一早上就在盯著監視器,只要你一出現,我們就出去接應你。”滕祖龍非常得意。的確,上天護佑,她又順利地闖了進來。
“快簽字,簽了字,這本護照才真正生效!”韓秀簽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你現在就是持有合法護照的美國公民了。我們要全力以赴,為爭取你的返國而努力。”此時,滕祖龍又顯得憂心重重了。韓秀當然沒有想到,未來等待她的是更加困難的返國之旅。
絕不妥協
回到工廠,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直到晚上回到家,把那本新護照和出生證明放到枕頭底下。但是護照和出生證明再次被抄走。
在隨後長達八個月的時間,她早就橫下心,她要把事情盡量變小。
與此同時,滕祖龍也每星期到外交部要人,要求允許韓秀返國。那時,滕祖龍說,他們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聲明對韓秀“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1977年夏天,美國國務卿範欽訪華,中美建交被提上議事日程。對於被迫滯留在中國的美國人,中美之間進行了一場非常複雜的從戰略到戰術的談判。結果是“我被放在一個蛋糕盒子裡,送給了美國。”韓秀幽默地說。
她終於被允許“返國探親”,也就是要拿著中國護照離開大陸,返回美國。不管怎樣,只要能夠離開中國,美國政府才不在乎你用哪本護照,只要入關用美國護照就好了。
她順利地抵達香港,然後在美國駐港領事葛睿毅的協助下,她當天就登上了西北航空公司飛往西雅圖再轉華盛頓的航班。
“我是個記性很好的人”
這裡是韓秀出國前後的一個小插曲。
1978年1月,中共已經決定放她走,但是只付她從北京到廣州的火車票費,然後從香港到美國的費用由美國來付。在公安局辦理最後的手續時,一位領導模樣的人遞給韓秀一百三十元人民幣。那是她的火車票費。
“這可是中國政府給你的。你領這些錢,不怕美國政府追究嗎?”他不懷好意地說。
韓秀再也無法忍受,三十年的怒火一下爆發了。 “我在中國住了28年,還沒成年就開始做苦力,足足工作了13年。這130元人民幣不是太少了嗎?還有什麼不好交待的!”
“算了,一笑泯恩仇吧!不愉快的就都忘了吧!”
“恐怕不容易,我可是個記性很好的人。”
“限你24小時離開北京!”對方已經氣急敗壞了。
“沒問題,我馬上就走!”
“別忘了,你的外婆還在北京!”
“我才不擔心外婆。她是個最不怕死的人。”對方無話可說了。
通過羅湖口岸抵達香港,她馬上見到了美國駐香港的葛睿毅領事。他帶她到西北航空公司的櫃檯,拿出450美元,對服務人員說,要訂一張當天飛往華盛頓的機票。
“You must bring her home today。”(你必須今天把她送回去)
韓秀很過意不去地說:“為什麼美國政府這麼好,要用這麼多錢幫我的忙?”
葛睿毅領事笑著說:“這是你借的錢。如果你願意,將來可以還給美國政府。沒有關係的,不要想這些!你趕快回國,這比什麼都重要。”
怕她不懂英文,發生意外,葛睿毅還細心地為她準備了五封信,讓她收好,一封交給西北航空公司的空姐,一封交給機長,一封給入境處海關官員,一封抵達華盛頓後給計程車司機,一封在發生意外時給警察。每封信裡都叮囑他們要好好照顧她,因為她不懂英文。
韓秀說:“……在出國前後非常短的時間內,我也對美國這個以人權立國的政府有了清楚的了解。”在丁大衛、滕祖龍、葛睿毅這些領事們的身上,她感受到了美國政府對於在本國外僑民的重視與關切。
意外的重逢
終於踏上了美國的土地。美國也張開雙臂,歡迎她這個歷盡磨難的孤兒回到故國的懷抱。憑著手上的幾封信,她順利抵達美國國務院中國科。他們用流利的中文對她說:“從現在開始,你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確實如此,每個遇到的人都盡心盡力地幫助她。國務院為她安排了學校學英文,阿靈頓政府給她三個月的生活費。不久,她又被介紹到國務院下屬的外交學院教授中文。國務院官員特別給外交學校的校長打電話,要他務必錄用韓秀。
不過,沒想到校長很不高興,因為從來沒人敢說要他“務必錄用”某某人。他堅持要親自面試這位特別的中文老師。
一早,韓秀穿著整潔,準時出現在校長室的門口,用剛學會的英語問候道:“Good morning, Mr.Sweft。”
老校長帶著金絲邊眼鏡,白色的西服,銀色領帶,頭髮銀白,一副學者風範。他抬頭打量了一番韓秀,忽然摘下眼鏡,熱淚盈眶。韓秀嚇壞了,猜想是自己的英文太差,讓老人很生氣。
“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韓秀又被嚇了一跳。
“就是我和我太太、還有兒子John和你一起去中國的。”校長激動地說。 “我的天!原來就是您!”韓秀的眼淚也流下來了。
人生是如此奇妙。三十年的時光,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原點,他們再次重逢在美國。校長告訴韓秀,當年他和夫人在船上就已經決定,如果見不到韓秀的外婆,就要把她領養。
“你終於回來了!對,我當然'務必'要聘用你!”校長興奮地說。
生命的歸宿
1982年春天,韓秀和自己的學生、一位美國外交官結婚了。婚後,韓秀隨先生曾在台北派駐一年、北京又派駐了三年、又到南台灣的高雄派駐三年,也派駐過希臘等國家。在先生派駐北京時,她終於又見到了外婆,可以盡心地照顧老​​​​人家了。 1986年夏天,就在韓秀和先生正準備返回美國前,給她無限呵護的外婆平靜安詳地走了。
從1982年開始,韓秀開始寫作,發表了自傳體小說《折射》,一發而不可收,目前她已是著名海外華文作家,已出版了二十九本書籍、主持了數個專欄,發表了無數文章。如今,韓秀對中國文化中的正體字(繁體字)仍充滿了感情。 1980年代,韓秀隨著外交官的先生派駐台灣。一下飛機,韓秀的眼睛一亮,因為到處都是正體字。 “哈,我再也不用寫'錯別字'(簡體字)了!”對於正體字,韓秀的心中始終有著一份特別的感情。
1949年,韓秀的外婆搬到北京,為了生活,開始給中國書店修善本書。這是外曾祖母傳下來的一種技能,可以通讀古文,將零散的文頁聚集成篇,然後裝訂成書。 4歲時,外婆便給韓秀啟蒙,教她念《三字經》、《千字文》。自幼在這樣耳濡目染的環境下,韓秀打下了很好的漢學基礎。 1956年大陸開始推廣簡體字,外婆對韓秀說:“簡體字這東西啊,它有一個很大的敗壞作用,我們可以稱之為是'欺世滅祖'的行為。它讓將來的中國人不認識中國字。”於是外婆就教她一個辦法,在學校裡寫簡體字,在家裡就寫正體字。
韓秀說:“所以那時候我就知道,世界上並沒有繁體字與簡體字,而只有正體字,中國傳統的字就應該是這樣。簡化字的推廣實際上是文化的沒落。”韓秀還說:“到了今天,很多大陸學者還是沒有辦法面對《漢書》,中國大陸的中華書局想把24史變成簡體字還是辦不到,因為古漢字是不能變為簡體字的,因為每個字的涵義不一樣,把它變為同一個簡體字之後,上下文已經不通了。實際上到了現在,很多人說閱讀的時候有困難,不能好好地去領會古漢語裡所有的內涵,原因就在於此。 ”
對於現在的所謂“國學熱”,韓秀認為,那隻不過是“浮光掠影”,不是國學的精髓。 “想想看,連字都不識,你又如何去討論國學?”
韓秀對文字獄制度深惡痛絕,這與她看到一代中國文化精英的被摧毀很有關係。韓秀有位遠房阿姨叫“趙青閣”,是著名編輯、女作家,老舍先生早年的合作夥伴。因此,自幼韓秀就認識“舒公公”(老舍)等很多文化界的前輩。在共產黨的統治下,趙青閣因為不願遵照上級的意志寫劇本,曾被單位以停發工資來逼迫。老舍也不得不違心地寫起“遵命文學”,鬱鬱寡歡。文革初期,包括老舍、上官雲珠​​​​、舒繡文、餘心清、言慧珠、馬連良等韓秀熟識的文藝界前輩都相繼被逼自殺,還有更多人被游斗、蹲牛棚、掃廁所。親耳所聽、親眼所見的這一切,讓年輕的韓秀痛心不已。她說,“共產製度,造成了多少的悲劇、社會的分化、人間的不幸。最可怕的是,人的精神世界的墮落和扭曲,把好端端的人變成非人的一種狀況。這樣一個沒有人性的製度你如何說它還是個合理的製度呢?”
對於中國的未來,韓秀坦白地說,她並不樂觀。她覺得一個沒有文化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而在中國幾十年來,中共已經徹底摧毀了中國的文化、道德與信仰。幸好中華文化在台灣得以保存並承傳。韓秀認為,在中國大陸,這麼多年都是在批判所謂的“封、資、修”。批判“封建”,實際上就是把中華傳統文化里非常美的一部分​​​​全都否定掉。在“批林批孔”運動當中,“孔、孟、周公”都被批判得不成體統。從前,中國社會有父慈子孝的傳統,後來文革中“造反有理”,不但“造當權派的反”,也“造父母的反”,人與人之間變成一種鬥爭、反目的關係。當前,大陸道德淪喪到極點,也是因為傳統的文化、道德都被破壞了。
剛回到美國沒幾天,有人就跑來問韓秀,要不要入黨。韓秀嚇了一跳,“要入什麼黨?”來人忙解釋說:“我們有兩個黨,共和黨和民主黨。入黨手續也很簡單、沒什麼,只是發個小本子,投票的時候比較方便。”於是韓​​​​秀又請他簡單介紹一下這兩個黨的目標和宗旨。他就說共和黨的目標第一就是反對共產主義制度。於是從來到美國開始,韓秀就加入比較保守、右傾的共和黨。韓秀說:“我對'右邊'比較有好感。因為在中國,那些革命的、激進的都是左的,而我一直喜歡右,喜歡一種循序漸進的非暴力的改良。我在共和黨裡也是比較溫和派的。我覺得沒有任何一個政治制度是完美的,但美國的製度是比較好的,相對接近完美。人在這個制度下,可以生活得有尊嚴,我就覺得可以接受。其實在美國不論哪個黨,都是人本主義的。我就希望生活在一個尊重人的社會裡。”
中國,何時能重拾尊重人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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