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我從佛光山住持之位退居下來,將寺務交給心平處理。在傳法大典那天,記者們目睹滿山滿谷的人們對我種種恭敬,甚至匍匐迎送,好奇地問我何以致此?我突然想起國片“我就這樣過了一生”這句話,心中不禁感觸良多,回想大家對我的肯定,是自己付出多少的辛苦、忍耐所換取來的成果啊!如果將這部片名換一個字,改為“我就這樣忍了一生”,用來形容自己,應該是很貼切的寫照了。
我從小生長在亂世裡,先是軍閥割據,外強環伺;繼之中日抗戰,後來國共對立,家鄉的經濟本來就很落後,加上這些人為的禍患,生計更是困難重重。在糧食極為短缺的當時,我吃過麥渣糊粥,我以地瓜當飯,每天三頓,吃得都怕了起來。十二歲出家以後,寺裡仍是以稀粥代替乾飯,經常一個月吃不到一塊豆腐,或一些素菜。這對於正值成長期間的我來說,當然是不夠納胃的,但是想到時代的艱辛、常住的難為,心中的感念使我忘卻了飢餓之苦,就這樣我養成能忍的習慣。
一九四九年,剛來到台灣時,我四處飄泊,無人收容,真正遇到難以度日的苦楚。不過,忍是一種力量,我開始與生活搏鬥,與命運挑戰。後來我輾轉來到宜蘭,生活才逐漸安定下來,當時正信佛教不發達,為了接引更多的人學習佛法,我不惜將些微稿費、嚫錢拿來購買佛教書籍,送給來寺的青年;我甚至經常忍飢耐餓,徒步行走一兩個鐘點以上的路程,到各處講經說法,將飯錢、車費節省下來,添置布教所需的用具。佛教第一次傳教用幻燈機、錄音機、擴音器,就是那時購買的。
隨著弘化區域的逐漸拓展,聞法信徒的日益增多,我發現到人生的問題無窮無盡,心中益發體會佛陀示教利喜的悲心宏願,因而更加激勵自己以弘法利生為己志,所以凡有人前來請法,無論路途遠近,我都欣然答應;凡信徒有所請求,不管事情難易,我也盡量化解其憂。
說到弘法,光是交通,我那時騎過單車、坐過牛車、煤礦坑道用的輕便車、三輪車、手拉車,當然火車、汽油車,甚至騎馬、乘轎、飛機、小船統統在內。
爾後數十年來,我常常因為接引信徒,從早上講到晚上,我時時由於行程緊湊,耽誤了用餐的時間。有時為了方便起見,我乾脆以冰水泡熱飯,或以熱茶泡冷飯,聊以充飢;有時剛要舉箸用餐,卻臨時接到邀約,我只得端起碗來,管它裡面裝的是滾湯,還是熱面,唏哩呼嚕地,一併倒入嘴裡,也顧不得燙破舌頭,更遑論是否填飽腸胃了。所以儘管這些年來稍有餘裕,我還是經常食不飽腹,就這樣,我可以說是忍飢耐餓過了一生。
早年因為沒得東西吃,只要有得吃,都覺得好吃。近年來,吃的東西很多,我十分珍惜這份福報,所以不管是湯麵、拌麵,乾飯、稀飯,米粉、冬粉,水餃、包子,雖然不一定覺得好吃,我一概來者不拒。偶爾放在一旁不吃,是因為忙於赴約,或者當時已用過,並不一定表示心裡不喜歡。有時候看到徒眾很用心地為我準備了一道菜,為了嘉勉他們的辛勞,即使不甚好吃,我也會隨意稱讚某一道菜十分可口。然而徒眾未能善體我心,甚且誤解人意,有時候一月半月每天都會吃到同一道菜,問他們是何原因,他們總說是隨順我的喜歡,令我真是啼笑皆非,但是叫我說一句不喜歡吃,怎樣我也不肯,我寧願一直忍下去,也不願隨便說出我的好惡。
最讓我感到不解的,是大家“傳說”我喜歡吃素烏魚子。過去曾經有一段時期,每一餐飯都有一盤素烏魚子擺在我的面前,其實我因為嫌其味道太重,從來不曾動過一筷,吃過一口,所有上桌的素烏魚子全都是被其它人挾了去,只是大家不察,以訛傳訛,甚至還有人誤以為真,特地買來送我。對於大家的這番“錯愛”,我也只有一直忍了下去。
類似這種事情,還真是無獨有偶呢!例如:多年以前,信徒送了我一塊佳美香皂,當時物質十分短缺,舶來品更是稀有難得,大家看了十分羨慕,但是我仍舊慣用一般的肥皂,所以一直將它擺在洗手台上,未曾動用。奇怪的是那塊香皂的體積居然日漸減少,後來大家都說我喜歡用進口的佳美香皂,我聽了也只是忍笑而不語,心想能夠讓大家的喜好成為我的喜好,不也十分有趣嗎?有一回在外地講經,天氣突然變冷,有位弟子為我買了一件毛衣,我連說:“厚的衣服真好!”意在讚美他的用心體貼,沒想到日後大家都說我喜歡穿厚的衣服,從此儘管天氣轉熱,侍者也依舊為我準備厚的衛生衣、厚的羅漢褂,乃至特地訂製厚的長衫大袍,我向來不忍拂逆別人的好意,因此只有自己忍受汗流浹背之苦了。
我常常想起過去在叢林裡,戒規十分森嚴,即使是天寒地凍,也不准我們披圍巾,戴帽子,而在那個貧苦的年代裡,我們身上穿的幾乎都是已圓寂的前人遺物,縫了又補,補了又縫的單衣薄衫,每逢隆冬時節,凜冽的北風從寬大的衣領袍袖中直貫而下,沒有忍耐精神,不易度過寒冬。所以我後來到了台灣,只憑一件短褂,度過北部兩個冬天。這時,目睹一些出家人,才有一點寒意,就全副禦寒配備加身,一眼望去,似乎少了幾分道氣,在慨嘆之餘,不禁感謝以往師長的嚴格教育,培養我無比堅忍的耐力。於今,我將這份耐冷的力量運用在忍受暑熱上面,顯得駕輕就熟,但是弟子們是否能感受到我這份包容的心意呢?
所謂“忍”,忍寒忍熱,這是很容易的,甚至忍飢忍渴,也算不難,忍苦忍惱,還能勉力通過,然而忍受冤屈,忍一口氣,就大為不易。但是,無論如何,想到自己既已學佛,深知相互緣起的真理,明白“忍”是一生的修行,為什麼不能依教奉行呢?
曾經有一位徒孫,經常購買下端繡有圖案的毛巾給我使用,我因為臉上破皮,建議他買沒有花樣的,以免洗臉時覺得不舒服,他卻理直氣壯地說道:“有圖案的毛巾比較美觀,您用另外一端擦臉,就不會碰到繡花了!”唉!彼此心境不同,說起話來有如對牛彈琴,我也只有當下“受教”,忍他一忍算了。
有時侍者為我準備飯菜,不是少拿箸匙,就是奉上一雙長短不一的筷子,我既不起身自取,也不予以責怪,待別人發現告訴他時,只見他毫無愧色,哈哈大笑就掩飾過去了。
記得我五十歲生日那年,一名在家信徒特地送我一張價值不菲的彈簧床,無奈我從小睡慣了木板床,但又不忍直言,讓他難過,從此只好將床當做裝飾品,自己每天睡在地板上,達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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