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應邀到溫哥華弘法,承蒙信徒好意,特意為我商借一位張姓居士的別墅,其中一套考究的浴室,內有新式開關、長毛地毯,還有美輪美奐的浴簾、浴池,我因為不會使用這些繁複的裝備,只得忍耐到行程結束,回到佛光山再痛快地洗。
又記得韓國的頂宇法師、多倫多的土地經紀人溫居士,為了表達對我的尊敬,他們訂了五星級的總統套房給我住。然而我看到內部裝潢之富麗堂皇,捨不得使用,只好整夜不倒單坐在沙發椅上,直到天亮。
朝好的方面去想,這也是他們的一番孝心善意,我怎好苛責呢?尤其回憶四十年前,我剛到宜蘭雷音寺時的光景,與今比之,真可說是天壤之別。
那時由於政策使然,寺院裡住滿了軍眷,丹墀成了大眾的廚房,每次如廁,我都必須等人將煮飯的爐子移開,才能開門進去。最初我都在佛桌下過夜,後來寺眾整理出一間斗室給我居住,裡面除了一張破舊的竹床以外,只有一架老舊的縫紉機,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每次睡覺的時候,我總是小心翼翼,一躺下來,就不敢翻身,唯恐竹床咿呀作響,吵到別人。
三個月以後,我從布教的監獄撿來一把獄所不用的椅子,欣喜不已,從此每天晚上,等到大家就寢以後,我就把佛前的電燈拉到房門口,趴在縫紉機上寫作。在現代人看來,或許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當時的我,非常珍惜這份難得的機會。那年,我二十六歲,平生第一次使用電燈,以前在棲霞山、焦山、宜興、中壢、青草湖等地,都沒有電燈,所以,儘管群蚊亂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有時寫到次日破曉,耳聞板聲,方才休筆。
三四十年後的今天,目睹現代的年輕人空腹高心,漫言入山修行、閉關閱藏,不禁感慨萬分,倘若福德因緣不具,焉能獲得龍天護持?“三祇修福慧,百劫修相好”,沒有百忍興教的精神,如何成就人生大事?“我就這樣忍了一生”,豈止是就物質上的缺乏而言,其它如精神上、人情上、事理上、尊嚴上等種種違逆境界,又何止忍上百千萬次?一九九一年,我在浴室裡跌斷腿,頓時身邊增加不少“管理人”,這個徒弟要求我不能吃這種食物,那個徒弟告訴我不能用那種拐杖,過分周到的看護,使我備感束縛。有時因為身體不適,這個弟子拿來這種藥,那個弟子拿來那種藥,我為了圓滿大家的好意,只得忍耐把兩種藥都吃下去。有些信徒說美國好,叫我去美國度眾;有些信徒說澳洲好、非洲好、歐洲好,也希望我前往弘法。我為了滿足大家的“好”,所以,只有忍耐旅途勞頓,到處飛行雲遊。
雖然百般無奈,但是想到為師者在他們的心目中永遠年輕,也只有自我解嘲了。有時回頭反省:“為人著想”固然便利了別人,卻也讓我“就這樣忍了一生”。我的腿子之所以會摔斷,正是因為在盥洗時聽到電話鈴聲,為了怕對方著急,趕緊從浴室衝出來時,不慎滑倒所致。雖然有了這次前車之鑑,我還是盡量不讓電話鈴聲超過三聲以上,與生俱來的性格實在不容易改掉啊!
回顧我這一生自從擁有電話以來,真可說是不堪其擾。我常常在深更半夜被西半球、南半球打來的電話吵醒,拿起話筒一聽,往往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儘管心中也在責怪他們不知體諒別人,預先算好時差,但是仍然出語和緩,不使對方難堪,而我自己卻賠上一夜的失眠。
事後被一些徒眾知道,總是勸我:“師父!您不要管他們,晚上睡覺前,將電話線拔掉。”但是我從來未曾如此做過,天生不喜歡讓人失望的性格,使我注定“就這樣忍了一生”。
我不但在半夜耳根不得清淨,即便在白天,也還得六根互用,手腳並行。在我的法堂裡,總是聚集著一群徒眾,七嘴八舌地和我討論事情,我不但得瞻前顧後,還必須左右逢源,唯恐忽略了那一個人。有時大家為了公事僵持不下,我還得居中斡旋調處,幾個小時下來,真是口乾舌燥,精疲力盡。
出了法堂,還有人要我路上辦公,拿著一疊表格報告,希望我能指點一二,我雖然按捺性子,有心成就,偏偏這時往往半路殺出程咬金——遇上了信徒遊客,又是對我合掌禮拜,又是要求合影留念,明明短短五分鐘的路程,也得走上半個小時。
從十年前多次帶團出國訪問,到近年來頻至世界各地弘法,更無所謂樂趣可言。常常飛行數小時,一下飛機,就被人簇擁而行,照相、講話佔了大半時間,連洗把臉、上廁所的空隙都沒有,不到深夜,無法回到寮房裡小憩。每日如是,周而復始,十天半個月後,再坐車到機場,飛到另一個地方。雖說行腳各地名都大邑,實則不曾盡興觀賞;雖說走遍世界名山大川,實則未嘗仔細探訪勝地,只是到而不到,聊以告知來此一遊罷了。
數十年來,佛光山大小道場幾乎都是在我的手中建立起來,完成以後,即刻交給弟子們管理,裡面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瓦,都含藏我多年來的經驗與理念。但是弟子上任以後,既未能善體我意,又不前來請示緣由,就輕易地改隔間,挖牆壁,甚至換佛像,更制度,當我再度前往巡視時,一切已經“面目全非”,擔任住持的弟子還在一旁問我:“改得好不好?”我一向不喜歡否定別人的主張,即使心中不以為然,也只有說“好”。雖是多少忍耐點滴在心頭,但我這一聲“好”,休卻了多少麻煩,給予人多少歡喜,泯除了多少代溝的問題,說來還是頗為值得的。
我有出家弟子千餘人、在家信徒百餘萬,但是他們高興時不會想到來找我,一旦上門,必定是有了煩惱,而且大多聲稱是來掛“急診”的,我再忙再累,也只得“恆順眾生”,予以接見、傾聽、安慰、鼓勵。憑著自己多年的歷練,倒也解決了不少疑難雜症。但也有弟子對我說:“師父!你只叫我們忍耐,難道除了忍耐,就沒有其餘的辦法了嗎?”確實,我一生惟一的辦法、惟一的力量,就是忍耐。
回顧我的一生,正如同陳誠所言:“為做事,必須忍耐;為求全,必須委屈。”雖然“我就這樣忍了一生”,但是喚醒了多少迷惘眾生,成就了多少法身慧命,所以,我祈願生生世世再來娑婆,以比丘身永遠堪忍地利濟有情。
沒有留言 :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