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3月31日,史丹佛大學的胡佛研究所正式開放蔣介石日記供外界觀賞抄寫,當那扇深褐色的木門一開,已有兩個人搶先在外等候,他們是年已70歲的中國大陸歷史學家楊天石(及同事張海鵬),他也是最近香港三聯書店出版的《找尋真實的蔣介石》一書作者。
這主題跟互聯網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是市井小民,對民國初年史沒研究,對政治脫節得像白癡,之所以寫這篇文章,百分之一百是只出於一點──「日記」。上周逛誠品書店看到這本書,讀了幾句就毫不猶豫的買下,全因為序裡的一句話──作者說,蔣介石日記,從1915年開始一直寫到他去世前幾年的1972年,從28歲寫到85歲,長達57年,「在中國以至於世界政治家中,有這麼長時段的日記存世,內容如此豐富,大概絕無僅有。」作者說。
哇,絕無僅有?那……我也寫日記呵,我今年31歲,至今寫了16年日記;若我活到85歲,就寫了70年日記!身為一個有自信的現代人,我自認也是特別、很難得的人,這麼久還沒碰到同齡的也在寫日記者,於是,竟抱著好奇心,我買下這本書繼續閱讀。
從書裡的照片看來,蔣介石是以毛筆書寫日記,字跡甚粗,平均每兩行會有一個錯字,蔣以畫圈圈方式塗去錯字,在旁邊以小字補上;有趣的是,蔣似乎是買來制式的日記簿來填寫,就像我們小時候在書店買的那種日記簿(只是沒有可愛的Hello Kitty小鎖和小鑰匙),而蔣買的那種日記簿還蠻嚴厲,竟幫作者印好日期(所以不能一日不寫),比如說上面印著「十月七日,星期二」,下面印著「民國二十年」,頁面上方還有橫寫的「名人名言」(蔣自己也聽名人名言?)。中間部份,除了畫直直的線,讓蔣以毛筆書寫日記內文外,還有一區是「提要」、「社會記事」、「氣候」、「溫度」。這些都是印刷的。每個月後還有一區是「上月反省錄」……信不信,上面這麼多區域,蔣介石居然就像小學生一樣,全部一一妥善的照規定「填」起來。看了以後不禁哈哈大笑。
不過,我相信處理蔣介石日記的這些中國大陸與台灣的專家們,本身並沒有寫日記的訓練,自然也感受不到,「日記人」的心態。我這篇文,不是讀後感,而是想提供一些從「日記人」來看的幾個小點點。
第一,「蔣介石為何寫日記」,這點作者研判得接近正確,因為一般人總誤認這就是所謂「presidential memoir」,作者說台灣作家李敖甚也曾質疑「蔣介石拿日記騙人」。作者分析,「日記有兩種,一種是主要寫給別人看的,一種是主要寫給自己看的。」然後他直斷,「蔣的日記主要是寫給自己看的。」他之所以這樣判斷,主因在於蔣在日記裡,寫了許多個人隱私與個人情緒,一點也不符他所試圖塑造的「偉人」形象。
但我覺得,這個結論是錯的。蔣介石日記,並不是寫給自己看的。學者這樣分析,是出於對「寫日記」這件事的低估,大家總錯估「拿出一本簿子來每天都寫」這件事的難度!這難度之高,遠遠超過任何一個讀書、努力、耕田計畫。看,人的一生是多麼的起伏,蔣介石從三十歲開始寫日記經過現代人不會經歷的奇妙時期,每天的情緒,每天發生的事情,每天的忙碌狀況,有太多事情比日記還重要,只寫給自己看,絕對不可能持續下去的。因此,當一個人如此勤快的長久寫日記,用詞如此華麗審慎,並會如此的保護它(蔣介石中間不斷交待其他人幫他「抄寫數份」),表示他是「玩真的」,並且是要「公開」的。至於為什麼在要「公開」的情況下,他又敢以披露真實的自己,答案應在他的人生態度。一個人之所以寫日記成這樣一定有他所信奉的人生態度。
第二,「蔣介石日記常常罵人」,作者舉例,幾乎所有人他都罵,「最親密的人也罵,像戴季陶是他的好朋友,他也罵;另外,何應欽、李宗仁、胡漢民、孫科、宋子文、孔祥熙他都罵得很難聽,比如說罵孫科是『總理的不肖子孫』、是『阿斗』,『賣黨』、『賣國』等等。」既然身邊人都罵成這樣,那與蔣談判過的所有歷史大人物蔣當然也都罵,有趣的是,那個年代好像「大家都寫日記」,書中有提到好幾位與蔣「交手」過的名人的日記,譬如史迪威,比對以後就「很好笑」,他們白天行禮如儀,晚上在日記裡一個叫對方「小雜種」,一個罵對方「惡劣」、「荒謬」。不過,作者見此情形,有時就會研判蔣介石是口是心非,嘴裡說一套,心裡又是一套,「世界授勳史上大概不曾有過這樣的案例,內心深處認為其人有滔天罪惡,但還要為其授勳」。
當然我們知道,蔣絕不是「好人」,但一般沒寫日記的人不知道的是,「口是心非」是常有的事。寫日記的人寫久了,對日記有一種特殊的傾吐習慣,他會覺得,看到不爽,基於記錄忠實原則,就要寫下;一旦寫下兩三字,火大了,就會連番罵出,不過這「罵出」的動作其實已經把那怨懟幾乎傾吐殆盡,反而讓他可以用更清澈的心去面對,如果說念佛的人看所有都是善,蔣介石的生活環境及他個人特質肯定讓他看到的「全是惡」,而日記正幫他在做心理調整。蔣曾自誇「以德報怨」,雖然後來不見得自己有做到,不過可已斷定的是,日記其實已把他70%的「怨」都吸掉了,不然他做事會更極端,或許也會更失敗。
不過,從這些激烈的批判中,我反而看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大家眼中的蔣介石是「獨裁」的,他自己一定不這麼認為,但我從日記片段中嗅到蔣對所有事的一種「無力感」,他的問題顯然是在他對於人不信任,管不動人,只好獨裁;沒有魅力,只好霸權,這是我從日記察覺到的。
第三,「蔣介石日記提及家人的部份」,這段,作者幾乎從輕鬆的八卦面來分析,我則覺得這段很重要,幾乎可統籌出蔣的真實性格。
譬如,蔣提到他在重慶時演說,「本日在參政會講演,自覺過於滯鈍,詞不達義,而妻則以為甚得體也。」作者重點放在宋美齡頗支持欣賞老公,我則從此句看到蔣肯定和宋美齡討論,「老婆,我今天講得怎樣?」而且宋美齡覺得不錯的情況下,蔣本人卻自認「講不好」,足見蔣是完美主義之人,並且為了完美而常沒有自信。
此外,蔣在日記中提到與「經、緯兩兒在港皆見其母(宋美齡),回渝父子團聚,此最足欣慰之一事。如西安事變殉國,則兩兒皆未得今日重見矣…。」這句話最重要的應是「如西安事變殉國」幾字,蔣列出他可能死亡的時間點,他其實是抱著隨時會「離世」的心情在珍惜現在的每一天,從這邊或許可嗅到他與兒子的關係或許是在兩個極端劇烈擺動的,一端是霸權老爸的自有架勢,另一端是帶著某種遺憾與情感仰賴。
蔣也提到與宋美齡的爭吵,好像都是老公較順從老婆,常露憐憫之意。宋到香港去,「妻工作太猛…若離開渝,不能對人民、尤不願余獨居雲。此三年來戰爭被炸之情形…實非其金枝玉葉所能受…。」蔣在那段時間,也大量在日記中提到宋美齡的身體,包括皮膚病、眼疾;也大量提到兩個兒子和繼母宋美齡的關係,他對家庭可說是投入了和他外在形象不符的大量情感,但這家庭如此的特別,在那個年代可能「一摔就碎」,蔣仍一直在其他「大事」之外,佔許多日記篇幅,頗有「把握當下」的味道,或許,這性格是爬到這位子的人所必須的人格特質。
以上三點,只是目前能看到的觀察,我還沒將此書讀完,但讀到現在的感想是,蔣介石是這麼一個很多人都不喜歡的歷史人物,我讀完以後也不會覺得特別的喜歡他,不過,卻不禁一歎,原來再怪的「奇人」,也是普通一般人,只是他的經歷讓他一步步走向那個程度。所謂「當局者迷」,這「局」,蔣介石顯然迷在其中,山上的高僧,可能也迷在某個局中,我們也都迷在自己的局中。重要的是,我們彼此都不了解對方的「局」,永遠都不會。
因為……我們不寫日記!
直到1000年後,大家早已不再研究民國初年史,但或許還是會拿出「蔣介石日記」,用那五十七年的文字,研究一下這個「人」。我的結論是,無論我們在哪個「局」,我們都要寫日記,後代,才可以「認識真正的我」。一天只要一小時,我們可以不枉費活了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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