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與李鴻章保持著長期的敵對關係,積不相能,互不買賬,天下人皆知。張之洞與袁世凱的交道如何?他們若即若離,非敵非友,該利用時彼此利用,該幫襯時互相幫襯,在官場,明里較勁和暗中拆台,兩人也未能免俗。
張之洞比袁世凱年長二十二歲,行輩為先,資望更高,在其心目中,袁世凱行伍出身,乃是粗人。徐樹錚致書馬通伯,實話實說:張之洞倚老賣老,不好侍候。袁世凱對張之洞執禮甚恭,卻一再遭到怠慢輕忽,心中難免著惱,耿耿於懷。兩人若能“盡其材畫,戮力中朝”,武昌之變何從有之。徐樹錚是段祺瑞倚重的智囊,在北洋人物中堪稱佼佼者,他偏袒袁世凱,對張之洞頗有微詞。徐樹錚舉例證明,張之洞為人行事過於傲慢,其偃蹇惡態令人不可向邇。光緒二十九年(1903),張之洞從武昌入京,路過保定,其時袁世凱代理直隸總督,恭請張之洞閱兵。儀式完畢,袁世凱在官邸設宴,直隸要員悉數列席,態度無不謙恭,張之洞卻視若無物,閉目養神,不合時宜地打盹,鼾聲起伏,令東道主既尷尬,又難堪。張之洞醒後,居然只與翰林後輩楊士驤喁喁長談,將袁世凱晾在一旁,如同陪客。在北洋部屬面前,袁世凱的面子何處擱放?
某日,軍機大臣張之洞詢問幕僚高友唐:“外間對余有何議論?”高友唐如實回答:“鄭孝胥有個總結:'岑西林(春煊)不學無術,袁項城(世凱)不學有術,老師有學無術,端午橋(方)有學有術。'”張之洞笑道:“我自問迂拙,不但無術,且不能自謂有學,不過比較岑、袁多識幾個字。袁豈僅有術,直多術耳。”高友唐遂以“老成謀國”四字推許張之洞。張之洞為之莞爾。
南粵名士蔡乃煌善於逢迎。有一次,張之洞宴請袁世凱,蔡乃煌叨陪末座。宴後賦詩,蔡乃煌得妙聯“刺虎斬蛟三害盡,房謀杜斷兩心同”,上聯隱指張之洞、袁世凱二人的政敵瞿鴻禨因洩露國家機密已被驅逐出軍機處,下聯則連瞎子都看得出,極力稱讚張之洞、袁世凱同心同德,具有唐朝賢相房玄齡的謀略和杜如晦的決斷。蔡乃煌巧於逢迎,善於打點,獲授上海道台,美官肥差,得來全不費工夫。事後,蔡乃煌索性做了個囫圇人情,堅稱此聯是張之洞妙手偶得的。
逗趣的是:袁世凱有術,而且多術,但他尚缺保命之術;張之洞乏術,甚至無術,但他在關鍵時刻伸出援手,硬是把袁世凱救出了鬼門關。
慈禧太后歸西後,攝政王載灃決定為兄(光緒皇帝載湉)報仇,誅殺袁世凱以謝天下。朱諭初稿擬定的罪名為“攬權跋扈,植黨營私”,醇親王奕劻震恐,不敢置一詞。張之洞卻硬著頭皮,“再三婉陳,力為乞恩”,而且警告載灃,袁世凱練兵多年,羽翼已豐,死黨有力,京師盡在其掌控之下,倘若處置不慎,則社稷、宗廟危在旦夕。載灃庸懦畏縮,諭旨最終由張之洞改擬,袁世凱開缺回鄉養病,他保住了首級,就保住了東山再起的希望。
有人私下詢問張之洞:“項城(袁世凱)乃英鷙之輩,朝廷既然不能用他,殺掉他才是正確的選擇。如今他怏怏不悅,悻悻而歸,難道朝廷就不擔憂後患無窮?”張之洞的“洞見”純屬書生之見:“明朝崇禎皇帝勤政愛民,本是一代明君,只因對待群臣過於嚴厲,輕易誅殺大臣,終於導致亡國。現在攝政王仁厚英明,理應導以寬大之懷,培養祥和之氣,增強國脈,倘若他攝政之初就恣意誅殺大臣,我擔心他殺順了手,會重蹈明朝末季的覆轍。”
乍聽去,此言在理。然而袁世凱絕對不是袁崇煥那樣的忠臣義士,其內心的城府比皇宮還深,張之洞並未看清堂奧。有一點則是值得留意:張之洞救袁世凱,也是隱然救自己,他深知,清王朝“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已禁不起任何猛力的折騰。在他眼中,袁世凱是粗人,這個粗人頗有能耐;載灃是廢物,這種皇室垃圾毫無用處。
歷史就是這樣弔詭:某些亮點正是盲點,某些要點正是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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