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點提醒:在投資這件事上,成功並不來自少數幾次高風險的豪賭,而是源自於長期、持續的穩健表現。
這是一場濃度比較高的對話。
在75分鐘的交流中,橡樹資本聯合創始人霍華德·馬克斯系統闡述了他幾十年來的投資哲學與思維方式,如何在不確定中讓勝率站在自己一邊,依靠持續穩定的業績積累長期戰果。
自馬克斯1995年創辦橡樹資本以來,公司已發展成為另類投資領域的全球巨頭,最新資產管理規模約2,180億美元。
對話特別之處在於,訪談者是威廉‧格林(William Green),《更富有,更睿智,更快樂》的作者,他深訪過全球眾多的頂尖投資人。
格林的功課非常充分,結合馬克斯的備忘錄和大量訪談對話來層層推進問題:如何設定適合自己的風險容忍度?如何辨識判斷失誤?如何避免「下牌桌」的風險…這些內容被梳理的條理清晰。
而訪談本身,也滿是馬克斯對巴菲特與蒙格的頻頻致敬。他不僅多次引用巴菲特的投資金句,也細細講述了他眼中的蒙格。
他稱巴菲特為“我的偶像”,並認為芒格最令人激賞的是,將自己的天賦形成了一整套系統,可供無數人參考學習。
霍華馬克斯的交流比他的備忘錄更深入淺出,雖然近2萬字大部頭,但聽下來並不費勁。
以下是這次對話要點,內容包括:
- 為什麼馬克斯追求長期、持續的穩健表現;
- 投資人可以從優秀的網球選手身上學到什麼;
- 如何找到適合自己投資組合的風險容忍度;
- 馬克斯如何完成五次關鍵的市場判斷;
- 為什麼長期搭檔布魯斯是一位傑出投資者;
- 為什麼「專注化」可以成為投資的巨大優勢;
- 目前AI與當年網路泡沫有何相似之處;
- 為什麼他認為多數AI公司最終會一文不值;
- 為什麼他對比特幣和黃金始終保持高度警覺;
- 他是如何平衡家庭、興趣和工作。
對話發佈時間是2025年12月13日,從內容來看應該是在馬克斯最新備忘錄(12月9日)之前。
以下是聰明投資者(ID: Capital-nature)精譯整理的全部內容,分享給大家。 Enjoy it~

只要能避開失敗者,贏家自然會出現
格林我想從一頓非常重要的晚餐說起。 1990年,你在明尼阿波利斯參加的一次晚餐,對你影響極大,不僅促成了你寫下第一篇備忘錄,也在後來深刻塑造了橡樹的投資理念。那頓晚餐為什麼如此關鍵?你從中學到了什麼?
馬克斯那天我和一位朋友、也是一位重要客戶一起吃晚餐,他叫大衛‧範‧科滕(David Van Koten),當時負責管理通用磨坊的退休金。
他跟我說,他已經管理這隻退休金計畫14年了。在這14年裡,他們的股票投資組合,從來沒有進入過退休金同業的前27%,也從來沒有掉到47%之後。也就是說,14年如一日,穩定地處在第二個四分位區間。
但有趣的是,把14年整體結果放在一起看,他們的長期業績,居然排在所有退休金的前4%。
這在數學上聽起來簡直不可思議。你可能會說,如果你在第27到第47百分位之間來回波動,平均下來怎麼也該在37%左右,怎麼可能跑到第4?
答案在於:絕大多數投資者都想“一飛沖天”,結果時不時就會狠狠摔一跤,把整個長期業績毀掉。
一旦遭遇一次重大虧損,你需要非常長的時間,才能回到原點。
這件事對我觸動非常大,於是我寫下了第一篇備忘錄,叫做《通往業績之路》(The Route to Performance)。
正如你剛才所說的,它對我們後來影響極大。我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所以我特地回去翻了那篇第一篇備忘錄。
裡面有一句話,意思非常簡單直白:在股票投資中,如果你能避開那些失敗者和虧損的年份,贏家自然會照顧好自己。
1995年我們創立橡樹資本時,我把這句話寫下來,作為公司的座右銘,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只要你能避開失敗者,贏家自然會出現。
我認為,這幾乎是投資中最重要的原則。
在投資這件事上,成功並不來自少數幾次高風險的豪賭,而是源自於長期、持續的穩健表現。
格林這讓我想到,你在一篇備忘錄中提到過,本傑明·格雷厄姆和戴維·多德早在1940年就寫過一句話:債券投資具有一種非常獨特的屬性,他們稱之為一門「消極的藝術」。你能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嗎?
馬克斯我當時去讀的是1940年的原版,因為這本書的版權方邀請塞斯·卡拉曼(Seth Klarman)來為新版作序,而塞斯又請我撰寫固定收益部分的內容。
剛開始讀的時候,我其實還有點生氣。我心想:你們怎麼能把我做了一輩子的事情,說成是一門「消極的藝術」?
但讀著讀著,我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他們的邏輯是這樣的:假設市場上有100隻票息都是8%的高收益債券,你大致能預見到,其中大約有90只會如期償付,另外10只是有可能違約的。
這時候,只要你買到的是那90隻不會違約的,買哪一隻其實並不重要,因為它們的票息都一樣,最終回報也差不多。
真正重要的是:別踩到那10隻會違約的地雷。
換句話說,業績的好壞不在於你選了什麼,而是你排除了什麼。投資的成敗取決於你避免了多少錯誤,而不是你做對了多少決定。這就是「消極的藝術」的意思。
在固定收益投資中,你被承諾的是一個確定的回報,唯一有變數的是這家發行債券的公司能否履行承諾。只要你把那些有違約風險的篩掉,剩下的就能順利達成目標效益。
這也是我常說的那句話的意思:「贏家會照顧好自己。」只要你避免失敗,剩下的自然就會照顧好你。
我在1978年開始從事高收益債券業務時,正是靠著這種思維方式走下來的。雖然當時我還沒把這些話系統性地總結出來,但骨子裡已經是這麼想的了。
當然,後來我們開始涉足更多領域,例如1988年布魯斯·卡爾(Bruce Karsh)主導的困境債務基金,1998年的新興市場股票等等,這些都不再是純粹的固定收益投資。
那時候,光是避免失敗還不夠,我們確實需要去尋找一些贏家。
但即便如此,我們始終堅持以「風險為先」作為基本的思考模式。我認為,這仍然是一個極好的指導原則。

更明智的做法是在自己能力範圍內比賽
格林這些年來,你寫過不少探討「投資和運動之間相似性」的備忘錄,大約每十年寫一篇。而你本人顯然也是一位非常熱衷的網球愛好者。
我特別喜歡其中一篇,叫《你的比賽計畫是什麼》(What's Your Game Plan),應該是2003年寫的。你在那篇文章裡談到了頂尖網球選手、棒球選手,以及他們給投資人的啟示。
當我重讀這篇文章時,有一句話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對他們來說,「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比賽」是非常重要的。
但同時,如果你觀察那些最偉大的網球選手,又會發現他們在某些時刻必須變得極度進攻。這也呼應了你曾跟我說過的那句話:「規避風險,常常也意味著規避報酬」。
你能不能展開講講這其中的微妙之處?也就是說,重點不是迴避風險,而是如何理性地承擔風險。
馬克斯特別巧,昨天我剛和查理·艾利斯(Charlie Ellis,Greenwich Associates創辦人)共進午餐。
查理在1975年寫過一篇文章,正是這篇文章開啟了整套關於風險控制的思考路徑。文章的名字叫做《失敗者的遊戲》(The Loser's Game)。
他在文中說,網球其實有兩種打法:
職業網球選手之所以能贏下一分,通常是因為他們打出了致勝分。因為如果只是回一個平平無奇的球,對手立刻就能打出致勝球得分。所以他們必須主打進攻,而他們之所以能做到,是因為他們對擊球的控制力非常強。
在職業網球中,還有一個專門的統計叫“非受迫性失誤”,就是因為失誤非常少。
但業餘選手完全不是這樣。他們沒有那麼好的控制力,只能靠一件事:不出錯。
如果我能連續十次把球打過網、落在界內,那麼對手很可能在第九次就出錯了。我贏得這一分,不是因為我打出了致勝分,而只是因為我沒打出失敗球。
所以關鍵在於:投資不像職業網球。我們對結果的控制力遠不如網球選手。市場上充滿了不可控的隨機性和不確定性。
在這種環境下,如果你總想著“打出致勝分”,也就是用激進的押注來追求爆發性的收益,你很容易被市場“淘汰出局”。
我認為,更明智的做法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比賽。不去做那些脫離能力圈的動作,不去承擔不必要的巨大風險,而是專注於一致性和長期的專業能力。
這正是我們橡樹資本一直以來堅持的理念。

你必須在最糟糕的日子裡也能活下來
格林你這些年還寫過很多關於「看起來很耀眼、結果卻爆雷」的案例,比如2006年爆倉的阿瑪蘭斯能源基金,或者1998年倒下的長期資本管理公司(LTCM)。
當你回顧那些沒能走下去的機構,而橡樹卻在同一時期不斷壯大,你覺得,無論對專業投資者還是普通人,我們最應該吸取的教訓是什麼?
馬克斯過去十年左右,我引用最多的一句話,通常來自馬克吐溫。他說:“真正讓你陷入麻煩的,不是你不知道的,而是那些你深信不疑但其實並非如此的事情。”
如果你仔細想想,沒有哪件大禍是從「我不知道,但我小心應對…」開始的。真正把人推下懸崖的,是那種「我百分之百確信X、Y、Z會發生」的自信,然後據此下了一筆巨大的賭注。
如果你的前提錯了,而你又採取了非常激進的策略,那麼從長期來看,你可能就直接出局了。
長期資本就是個典型例子。他們認為自己的模型萬無一失,可以持續產出極度微小但穩定的收益,於是用大量槓桿去放大這種回報。但一旦這些細小的收益不再出現,損失也會被倍放大,最後被市場「掃地出門」。
阿瑪蘭斯也是。他們的押注激進、判斷錯誤,又高度自信,結果自然也一樣:被淘汰。
格林你寫過一篇非常精彩的備忘錄,我記得名字叫《Pigweed》,這是阿瑪蘭斯一個不那麼光鮮的別稱。裡面有一句話我特別喜歡,你說,如果你確信自己有能力扛過風暴,那麼你是可以成功投資高波動資產的。但如果你缺乏這種確定性,同時又面臨贖回壓力或保證金追繳,那麼一點點波動,可能就意味著終局。
你當時用了一種非常精煉的方式寫道:你必須有能力熬過人生的低谷。能不能談這一點?它聽起來很簡單,但確實是投資中一個極為關鍵的原則。
馬克斯嗯,我最喜歡的一個比喻是:永遠不要忘記那個身高六英尺、卻在平均水深只有五英尺的小溪里淹死的人。
很多人需要花一點時間去理解這句話。但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意識到,「平均意義上的生存」其實是沒有意義、也不相關的。
你必須每天都活下來,才能走到終點。這意味著,你必須在最糟糕的日子裡也能活下來。
如果你的投資組合或某項投資,是以「在一切都如你所願時實現最大化結果」為目標來建構的,那麼你很可能就把自己暴露在「被市場掃地出門」的風險之中。
很多投資管理決策,最後歸結為一個問題:你是要在一切順利時盡可能多賺錢,還是要在一切不順時盡可能少虧錢?
這兩者,你不能同時最大化。世界上不存在一種策略,能在好運時賺最多,在壞運時卻毫髮無傷。你必須做出選擇。
這其實也和我們前面談到的「失敗者的遊戲」如出一轍。
在投資這個產業裡,所謂“獲勝”,無非就是實現超額收益。那麼,你是怎麼做到的呢?無外乎兩種方式:擁有更多的上漲資產,或避免更多的下跌資產,也可能兩者兼具。
但多數人做不到兼顧。偏進攻的人,可能能抓更多贏家;擅長防守的人,則更善於避免失敗者。
真正能同時做到這兩點的人極少。
大多數人必須做出選擇,而且,這個選擇應該是有意識地做出的。
有多少人曾真正坐下來思考過:我究竟是要靠「多抓贏家」取勝,還是靠「少踩雷」取勝?
如果你連這個問題都沒認真回答過,你又怎麼能指望自己找到一條成功的投資之路?

找到那個屬於自己的風險容忍度
格林你在2024年寫過一篇和這個主題密切相關的備忘錄,叫《反思資產配置》(Ruminating on Asset Allocation)。你在那篇文章裡提出一個非常重要、也很實操的理念:在「進攻性」和「防禦性」之間,在「追求最大收益」和「優先保住本金」之間,找到一個你需要的平衡點。
你也特別強調,關鍵是要確立自己的目標風險容忍度,並在此基礎上不斷校準。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有啟發性的框架。
能不能再談這個問題?我們該如何找到那個屬於自己的風險容忍度?比如說,哪些因素會影響這個判斷?心理承受力、責任、投資期間等等。我們究竟該經歷一個怎樣的過程,來做這個決定?
馬克斯我常常在想:當人們做出這些投資決策時,是否真的採取了某種系統性的方法?而我的判斷是,很多人其實並沒有真正嚴肅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他們的想法可能只是:「好吧,我要開始投資了。」但這句話背後,往往只是意味著:「我想買一些能賺錢的東西。」聽起來太隨意,也太草率。
我認為,尤其是當你是一家機構、或肩負著替他人管理資金的責任時,就必須以更嚴謹、更有系統的方式來思考這個問題。
你可能還記得,我在八年前寫過一篇備忘錄,叫《校準》(Calibrating)。在那裡面,我提出了一個設想:想像你面前有一輛車,它的速度表從0到100,代表不同程度的風險暴露。 0表示極度保守,100則代表願意承受最大幅度的波動與風險。
我認為,無論是個人投資者、機構投資者,還是職業管理人,都應該清楚:在一般情況下,屬於你自己的「合理風險等級」大致處在哪個刻度上。
你剛才提到的那些因素都很關鍵:例如年齡、資產規模、收入與支出的平衡、家庭責任、距離退休的年限、目標回報要求,以及最重要的——你的心理承受能力。
當你綜合這些因素之後,就可以對自己在0到100的區間內應該處於哪個位置,有一個大致的判斷。
比如說,如果你還年輕、家庭負擔較輕、有足夠的時間去承受短期波動、哪怕虧錢也有機會修復,那你也許可以承受80甚至85的風險水平。
當然,我得補充一點:現實中並不存在一個明確的投資組合,可以精確告訴你「這是一個85分風險等級」的配置。這個設想更像是一種思考問題的框架,而不是一個數學公式。
一旦你明確了自己的風險容忍度,接下來的問題是:你打算始終維持在這個水準上?還是根據市場的波動和機會,進行有節奏的動態調整?
如果你選擇調整,那麼此時此刻,你希望將自己的風險等級調到哪一點?這個決策本身,也應該是持續進行、不斷更新的動態過程。
在我看來,以這樣的方法來思考投資,是一種高度建設性的做法。

每天都去行動,本身並不明智
格林這個問題我自己也常常反覆思考。過去這一周,在我重讀你的一些備忘錄時,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因為你曾在一篇叫《真正重要的是什麼》(What Really Matters)的備忘錄中寫過:投資人應該想辦法,在大多數時間裡,把手從自己的投資組合上拿開。
而在更早的一篇《清倉》(Selling Out)中,你說過:我小時候,有一句流行的話叫「別光坐著,做點什麼」。但在投資裡,我會把這句話反過來說:別光做點什麼,坐著別動。
所以這裡面就存在著一種張力: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什麼都不做,往往反而是更好的選擇,對吧?但同時,有時候你又確實需要重新校準。
我幾週前和尼克·斯利普(Nick Sleep,游牧人基金創始人之一)一起吃了頓飯,我跟他說,我現在有點擔心。畢竟過去16年我做得還不錯,謝天謝地,我真的不太想把其中50%的收益再吐回去。
他就跟我說:「別折騰了,威廉,真的,別折騰。」他說,如果跌了50%,那也沒關係,你再多買一點就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身為一個普通投資者,你自己是怎麼在這個問題上做取捨、做權衡的?
馬克斯首先,我想說的是,我們今天討論的這些問題,以及你接下來可能還會問我的許多問題,都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
這裡只有一系列可能的選擇,沒有一個是完美的。
問題在於,你希望自己在這條連續光譜上的哪個位置。
通常來說,你並不希望站在任何一個極端。例如,你既不想每天交易,也不想一筆交易都不做。大多數人既不是百分之百追求收益最大化,也不是百分之百追求資本保全。
這是一個選擇,而且是一個個人化的選擇。重要的一點是:這裡沒有對錯。
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尼克的態度稍微理想化了一點。
我相信,確實存在一些時刻,不是每天,只是偶爾,市場會提供一些機會,讓你稍微變得更激進一點,或者稍微變得更防禦一點。
當然,我不會做太多調整,因為這件事很容易出錯。但我也不會把這些機會全部放過。
而且我認為,我們正是透過這樣做,為客戶創造了一些不錯的結果。
我在寫《週期》(Mastering the Market Cycle)那本書的時候,曾經和我兒子安德魯聊過這個問題。
我說,我覺得我們對週期的判斷大致上是對的。他回答我說:“是的,爸爸,那是因為你在50年裡只做了5次這樣的判斷。”
所以,肯定不是每天都有明智的事情可以去做。每天都去行動,本身並不明智。
順便說一句,那篇《真正重要的是什麼》,可能是我寫過的、關注度和回饋最少的一篇備忘錄之一,但我個人覺得它是比較好的一篇。
我在那裡面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富達曾經做過一項研究,結論是:業績最好的帳戶,屬於那些已經過世的人。
過度交易是一個錯誤。不僅從整體來看沒有收益,而且成本高昂,甚至可能適得其反。
因為如果你在市場高點興奮地買入,又在市場低點沮喪地賣出,你做的恰恰是與你應該做的事情完全相反的事。
買入並長期持有,整體上要優越得多。
我只是認為,對於那些既有能力、又有合適心態的人來說,確實存在一些時刻:當市場顯得脆弱時,你可以稍微更防禦一些;當市場顯得慷慨時,你可以稍微更激進一些。

等到判斷夠強、勝率夠高的時刻,再下注
格林你這些年來寫了很多關於宏觀預測和宏觀判斷徒勞無功的內容,也反覆強調它們應該被極少使用。所以,當我讀到你的一篇備忘錄時,我格外被觸動。
我想那篇可能是《感知溫度》(Taking the Temperature),寫於2023年左右。你在裡面談到,你一生中做過五次非常成功的市場判斷,而這五次,其實並不是分佈在50年裡,而是集中在過去25年。
你能不能解釋一下這裡面的細微差別?我覺得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確實存在一些時刻,市場瘋狂到了某種程度,你似乎會暫時放下自己一貫對宏觀預測的警覺與不屑。
馬克斯確實只有五次,而且基本上都發生在過去25年。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我花了整整30年的時間,才鼓起勇氣,才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洞察力去做出一次判斷。
第一次是在2000年的第一天,那次是針對科技泡沫。
值得注意的是,我當時對科技股、科技本身、互聯網,或類似的東西,其實一無所知。
我把這個過程稱為“感知溫度”,因為它本質上並不是在預測宏觀,而是在觀察我周圍人們的行為。
巴菲特總結最精闢,他說:別人越是輕率行事,我們就越要謹慎。
這稱為逆向投資,也可以說是逆週期。
但正如我兒子所說的,在過去的50年裡,真正具備壓倒性說服力的時刻,其實不過五次而已。那種判斷邏輯清晰、論點充分,而且對的可能性極高──所以我們才會下定決心,付諸行動。
我可以坦白說,我從來不是在「毫無恐懼」的狀態下做出這些決定的。但在那樣的時刻,你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一次,很可能是對的。
所以,它值得一試。
但就算你再有信心,在投資中也永遠不要把機率估得太高。就算你真的覺得自己是對的,你也不該假設這是一個八成勝率的判斷。更現實的,可能是七成對三成錯,甚至更低。
不過我認為,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樣的時刻,是值得下注的。當然,沒有人每次都對。
那如果不是五次,而是五十次,甚至五百次呢?如果我每隔幾天就做一次「買」或「賣」的判斷,總共做了五千次,你覺得結果會怎麼樣?
我想,我的命中率大概也就五五開。
這就是重點:你不能一直那樣操作,你得等到判斷夠強、勝率夠高的時刻,再出手。然後,祈禱你這次是對的。

官僚制度和卓越投資是“禁忌組合”
格林你曾經引用過一段大衛‧斯文森(David Swensen)的話,這是你最喜歡的一段話之一。
他說:「主動管理策略要求機構具備非機構化的行為方式,這帶來了一個極少有人能夠擺脫的悖論。要建立並維持一套非傳統的投資組合,就必須接受一種高度特立獨行的資產配置方式,而在主流共識看來,這種做法往往幾乎等同於不負責任。”
我一直很好奇的是,你是如何建立起像橡樹資本這樣的公司?即使規模不斷擴大,卻始終沒有變得官僚化、沒有被共識裹挾,也沒有走向慣性和保守。
馬克斯我並不認為我們機構化了,我們只是規模變大了。
我想我就是不太喜歡那種制度化的生活。
我始終覺得,人一生中學到的最深刻的東西,往往是在最早的時候。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花旗銀行,一做就是16年。也是在那裡,我清楚地意識到:我並不喜歡這種機構化。
在銀行,如果你說,「我們能不能試試這個方法?」或「我們可不可以這樣給人發工資?」他們往往會回你一句:「不行,這有製度性的限制。」對我來說,「制度性」是一個可怕的詞。
順便說一句,我小時候,「住在機構裡」意味著精神病院(笑)。總之,我一直有意識地避免任何官僚傾向。
大概在2005年前後,我寫過一篇備忘錄,叫做《敢於卓越》(Dare to Be Great),很大程度上就是在批評官僚主義和委員會制度。
你想想,在我29歲、還「嫩得不行」的時候,就被任命為花旗的研究主管。他們讓我加入五個委員會,每週開16小時的會,那時我真想拿槍崩了自己。我話不多,也沒什麼耐心,坦白說,也不太愛聽別人講話。
我發現這些會,往往會持續到那個最想讓它繼續開車下去的人滿意為止。而如果你剛好有一個非常出色、特立獨行的洞見——也就是史文森所說的那種,你怎麼可能說服一個十人委員會的大多數人支持你?你怎麼可能讓他們多數人相信你是對的?
如果你有一個年輕的沃倫·巴菲特,最好的方式是放他去做,而不是告訴他:“在說服委員會多數人之前,你不能動手。”
在醫生的術語裡,有些藥物是“禁忌組合”,不能同時使用。我覺得官僚制度和卓越投資也是如此。
例如2008年9月,雷曼兄弟倒下的那一刻,我們剛剛募集完成一隻當時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困境債基金,比排名第二的基金足足大了三倍,我們手頭上有100億美元。
金融體系看起來隨時可能崩塌,問題是:我們還投不投這筆錢?
布魯斯(Bruce Karsh)和我討論後,達成的共識是:投。那隻基金由布魯斯負責,他非常果斷。在接下來的15周里,我們平均每週投出4.5億美元,三個月內合計投出了70億美元。
如果交給一個委員會,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做成!
幸運的是,錢我們早就募了,不需要再去遊說客戶。
你永遠無法在危機中募資,而往往最好的機會,正是在那種人人驚慌、無所作為的時候到來。
我記得當時有位在報社工作的朋友問我:「你們在幹嘛?」我說:「在買東西。」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們瘋了一樣。
當然,這是一種特立獨行的做法,也當然是非常不舒服的決定。我們並不確定自己是對的。但它“看起來像是對的”,所以我們就去做了。你必須克服這種本能的不安。
我唯一不會做的,就是試著說服20個人,讓他們相信我自己是對的。

與合夥人真正健康的合作關係,要建立在這種認知上
格林那布魯斯究竟是怎樣一位投資者?因為說實話,我很少在公開場合聽到他講話。直到幾天前,我聽了你們三位創辦人在橡樹播客上的一次對話——你、布魯斯和謝爾頓一起回顧公司的創立史。
我當時很驚訝:他聽起來既從容、睿智,又極其正派,對家庭、品格、長期機構建設都有著極強的執念。你能跟我們多說說他嗎?他顯然是橡樹資本成功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馬克斯是的。他是1987年主動找上門來的,當時我還在TCW。
布魯斯律師出身,曾經幫洛杉磯最有影響力的伊萊·布勞德(Eli Broad)投資。他提出想組一支困境債基金,我們在1988年就真的做了,應該是金融機構裡最早的這類基金之一。
第一支基金只募了6500萬美元,第二次募資後總共9600萬。當時我們都覺得,“哇,我們已經掌握了全世界的錢。”
但重點是,布魯斯的分析能力非常強。他就像個西洋棋高手,事實上他確實是,總是能比別人多看幾步。
他雄心勃勃,而且聰明、專注,執行力極強。
我們已經合作了快四十年了。這段合作,是我人生中最珍貴的部分之一,僅次於家庭的深厚友誼。
幾週前,巴菲特寫信宣布卸任(點擊閱讀:11月11日巴菲特感恩節信),在信裡他談到與查理·芒格的關係,說查理就像是那個始終給他庇護的兄長。
在我看來,查理像是哲人,負責提供遠見和智慧,而沃倫是執行者,分析並做出決策。
我最喜歡信中那句簡單又深刻的話:我們從未說過『「我早就跟你說過了」。
布魯斯和我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樣。
他比我小九歲,我們彼此真心承認:對方能做到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真正健康的合作關係,建立在這種認知之上。
如果你開始覺得,“我能做我的事,也能做你的事”,那你們之間的合作也就走到頭了。
我們一直都承認彼此的獨特性,也從不因為誰犯錯就互相指責。例如2008年第四季投出那70億美元,如果沒有這種信任與支持,是做不到的。
你需要的是有人站在你背後說:“我支持你。”而不是冷冷地說:“這事要是我,肯定不會這麼做。”

你需要在所參與的資產類別中建立某種認知優勢
格林還有一點我覺得尤其重要──是布魯斯最初主動找到你,提出進入困境債市場的想法。這也引出了你在許多文章中一再強調的一個核心觀點。
早在2014年的那篇《好運》(Getting Lucky)裡,你就寫道,投資中最容易取勝的方式之一,是堅持待在一個「無效市場」。而實際上,在1995年的《投資遊戲該怎麼玩》(How the Game Should Be Played)中你就已經指出:要想獲取超額收益,關鍵在於比別人更了解情況,要在細節上下功夫,在知識層面形成真正的優勢。
你能不能談談這個話題?因為我在許多偉大投資者身上都看到類似的特質。
例如你的朋友喬爾·格林布拉特(Joel Greenblatt),靠著精通「特殊情況」投資而成功;又比如比爾·魯安(Bill Ruane)告訴我:「我只是努力多了解七八個好點子。」他們都在相對無效的市場中深耕少數標的,這種方式在你們的成功路徑中似乎也扮演了絕對核心的角色。
馬克斯我常說,做投資最重要的問題是:你要靠什麼贏?換句話說,你的比較優勢到底在哪裡?因為所謂成功,其實就是比別人好。
但你不能僅僅依賴“我很聰明”,因為這個世界上聰明人太多,尤其在投資行業,大家都不傻;你也不能說“我畢業於名校”,那沒什麼意義;更不能說“我具備一種放之四海皆準的直覺,能跨所有資產類別戰勝市場”,這根本站不住腳。
你必須在你所參與的每個資產類別中建立起某種認知優勢。
這通常包含兩個層面:一是發展出一套正確的方法論,並且始終如一地貫徹;二是比別人掌握更多資訊或擁有更深刻的洞察。
資訊優勢的建立並不容易,尤其在像美國這樣監管完善、資訊透明的市場。但你仍然可以在兩個方向上形成領先:更好地處理數據,或在同樣的數據中發現更多、看得更深。
又或者,如你剛才提到的,選擇進入一個本身低效率的市場,也就是說,在資訊尚未完全對稱的市場中建立起領先優勢。
核心問題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沒有任何優勢,那你憑什麼贏?
投資是一場極度競爭的遊戲,參與者大多聰明、擅長數字、擅用工具、全情投入,你必須找到一個真正的立足點:專注是一種方式,尋找無效市場是另一種。
為了幫助別人理解「有效市場」的意義,我常舉個例子:
假設1969年我剛從芝加哥大學畢業,就有個地下博弈公司莊家來找我。他說:“我做橄欖球比賽的盤口。如果我能預測哪支球隊贏得擲硬幣開球權,就能賺很多錢。現在我給你15個博士和一台超級計算機,你來負責預測。”
但如果這枚硬幣是公平的,那就根本沒有預測的可能性。你永遠無法建立優勢,那隻是白費功夫。
這就是有效市場:沒有優勢、無法戰勝。
相反,「低效率市場」指的是透過努力和能力可以獲得超額收益的地方。
在那篇《好運》(Getting Lucky)裡我提到,我的確很幸運,在職業早期就遇到了一些這樣的市場。
例如1978年8月,我接到一個改變我職涯軌跡的電話。是花旗銀行債券部門主管打來的,他說:“加州有個叫米爾肯(Milken)的傢伙在做高收益債,你去看看這是什麼。”
那時候這些債券被叫作“垃圾債”,幾乎沒人願意碰,政治風險高、聲譽不好。
尤其是美國的公共退休金資金池,那是當時市場上最大的投資資金來源之一,18年後我才拿到第一個公共退休金客戶。他們根本不願被貼上「投資垃圾債」的標籤。
但我當時的反應是:太棒了!你是說,有一個資產類別基本上沒人競爭,就算價格再低,別人也不想買?
這就有可能意味著,它的定價是錯的、被低估的,是一個充滿機會的市場。
市場機制是這樣的:如果某樣資產被所有人追捧,大家爭相買入,不計代價地搶購,你不太可能在這種市場中買到便宜貨。
我1969年進入花旗時,公司當時是「漂亮50」股票的堅定買家。這是美國最優秀的一批公司,號稱「買了就不用管」。
但如果你在我入職那天買進這些股票,堅定持有五年,就算不動搖,可能也會虧掉95%的本金。因為當你買進時,它們已經被市場視為「比切片麵包還偉大的發明」。
所以我們必須時時保持警惕。
真正的機會,往往藏在人跡罕至的小徑上。

在不確定中,設法讓機率站在你這邊
格林你剛才提到「漂亮50」以及後續爆雷,對你的職業生涯和投資理念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我最近一再在思考你在多篇備忘錄中提到的一個關鍵問題:我們該如何應對那些極端的外部事件,例如股災、疫情、戰爭,或其他根本無法預測的情況?
在你2020年寫的第二篇關於「不確定性」的備忘錄中,你提出一個想法:我們需要承認這些事件終究會發生,而當經濟運作、市場情緒和投資人行為使系統更容易受到衝擊時,就要讓投資組合變得更加保守。
你能不能進一步談談這個問題?因為「如何面對不確定性」似乎正是你投資哲學的核心之一。
馬克斯確實如此。
有一句我很喜歡的話是:市場上虧錢的人主要有兩類──一類是什麼都不知道,另一類是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
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落入第一類;但我也始終警惕,不讓自己變成第二類。
我一直堅信:宏觀未來是不可預測的。但有時候,我們可以發現一些線索,幫助我們感知未來的傾向。
我《週期》(裡面講的就是這個邏輯:我們沒辦法知道市場將要走向哪裡,但我們可以判斷我們目前所處的位置,也能判斷市場傾嚮往哪裡走。
例如,當你看到過去多年市場持續上漲,價格和估值處於高位,利差變得極窄,投資者開始忽視風險、情緒變得浮誇……這時候你不需要預測未來,只需要承認:當前的勝率正在下降。
所以,你不需要預測未來,只需要觀察現在。
我之前說過,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五次投資判斷,沒有一次是基於預測,全是基於觀察。
這也是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們不需要知道要去哪裡,但我們必須知道現在身在何處。
現在估值是否過高?風險是否被低估?市場情緒是否過熱?如果這些答案是肯定的,那你就應該收斂,降低進攻性。
這種方式,比「預測未來走向」可靠得多。
另外,關於那本書,我其實不太喜歡它的主標題,原本想用一個更學術化的名字,但出版社堅持要這個標題,說這樣更好賣(笑)。
不過它的副標題我很喜歡:「讓勝率站到你這邊」(Getting the Odds on Your Side)。
這句話非常精準地概括了我想表達的重點:你永遠無法控制結果,但你可以設法提高成功的機率。
當市場處在週期低點時,勝率站在你這邊;而當市場處於高點,勝率就在你對面。這種“勝率感知”,並不保證你下一年一定賺錢,但它能幫助你做出更有利的長期決策。
投資的本質,不是追求確定性,而是在不確定性中,設法讓機率站在你這邊。

不要用主觀意願去跟客觀現實較勁
格林在我寫書的這五年裡,有一個頓悟對我影響最大:我們必須基於未來做決策,但未來本身又是不可預測的。
我之所以能真正意識到這一點,說實話,很大程度上是受你影響。你能談談這個問題嗎?我發現,幾乎所有偉大的投資人都有這個能力──他們知道未來不可知,但仍能在不確定性中做出理性的判斷。
例如你提到過愛德華·索普(Ed Thorp),他就是個典型。他從不參與沒有勝算的遊戲,只下注在自己具備機率優勢的場合。你能不能再展開說說這個原則?
馬克斯我確實常常在想這件事。
這點巴菲特講得特別好,他常用棒球打比方。他說,身為投資者,你要站在打擊區裡,等待那個真正的「好球」到來。
但前提是,你得知道什麼是“好球”,什麼是“壞球”。
他講過泰德威廉斯(Ted Williams)的故事,這個人不僅是擊球高手,而且把自己的擊球記錄做到了極致。他把好球帶分成18個小格子,分析每個區內擊球的成功率。他知道:哪個區域適合他發力,哪個區域一打就容易被三振。
投資也是一樣。你要清楚自己的「優勢區域」在哪裡,然後有耐心等待那個屬於你的好球。
巴菲特強調的是等待和選擇,而不是頻繁出手。他說,投資不像棒球,棒球讓三個好球過去就會被判出局,但投資可以一直等下去——沒有人逼你揮棒。
當然,這話也不完全適用於所有人。巴菲特不擔心被炒掉,但我們這些為別人管錢的人,可就沒那麼自由了(笑)。
如果你連續幾年不作為,客戶可能就走了。但即便如此,耐心仍是必須的品質。
你不能因為別人熱衷某類資產就跟著上車。你得知道,自己在等的是什麼、擅長的是什麼,事先制定好標準,然後在你認定「勝率偏向你這邊」的時刻出手。
這些,才是真正的投資紀律。
格林我覺得還有一個相關但同樣關鍵的教訓,是我這些年來努力從你身上內化的——不要自欺,不要對我們所處的市場環境產生錯覺。
我始終記得彼得·伯恩斯坦(Peter Bernstein)的一句話,你以前也引用過。他說,市場不是一台會「體卹人」的機器。它不會因為你渴望高回報,就自動給你高回報。
能談談這個觀點嗎?
馬克斯說到底,核心就是別騙自己。
查理·蒙格有句話我很喜歡。他經常引用古希臘哲人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的話:“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
我們確實傾向於這樣做,而這非常危險。
例如你是證券經紀人,靠佣金賺錢,那你自然傾向相信「市場上總有值得買的東西」。這樣你就有理由讓客戶不停買進,你也能不停賺錢。
但有些時候,市場上確實沒有值得買的東西。
你得承認這一點,要成熟一點,耐心一點,克制一點。不要用主觀意願去跟客觀現實較勁。
這一切說到底,是一種思考方式:你得成熟、理性、冷靜,了解自己,了解人性,知道偏見怎麼影響判斷,知道錢到底是怎麼賺到的。
然後,在真正的好機會來臨、勝率站到你這邊的時候,才猛踩油門、全力以赴。
我個人的做法是:組合一直要有部位,但進攻和防守的力道要隨環境調整。
有些時候你就該保守些,有些時候你要敢於出手,而真正關鍵的時刻,你必須毫不猶豫地出擊。

芒格把天賦變成了一整套系統
格林你也說過,查理·蒙格一生中真正賺大錢的,就那麼四次重倉押注。
馬克斯查理自己常說他所有的錢,都是靠四次重註賺來的。
格林這些年來你寫過不少關於查理的文章。我記得你曾提到他一句非常精彩的話,好像是你們吃飯時他說的,“投資不是件容易事兒,誰覺得它容易,那就是蠢蛋。”
你能不能談談你從查理身上學到了什麼?不僅是關於投資的,更是關於「如何好好地過這一生」。
馬克斯查理真的是個天才。他讀書廣泛,善於思考,整天都可以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中。
他最具代表性的貢獻之一,是提出“多元思維模型”,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格柵理論”。這其實就像是投資者的工具箱。
說到底,成年人特別是投資人,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在做「模式識別」。
如果你活得夠久、觀察得夠仔細、再加上一點聰明才智,你就會慢慢擁有這樣的能力:當你看到某種情況發生時,不用從頭分析:“這是什麼?為什麼?意味著什麼?我要怎麼做?”你會自然而然反應過來:“這我見過,我知道該怎麼處理。”
而要做到這一點,你就得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工具箱”,能夠辨識出不同場景下該用哪種工具、套用哪種模型。
這就是查理的強大之處。他不僅極度聰明,而且思維深刻,體系化程度非常高。
他還非常直率,從不委婉。不管對誰、不管在什麼場合,也不管是不是政治正確,他總是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的看法。
他是個善良的人,但他絕對不會說那些場面話。他屬於那種風格,「我覺得是對的,我就說出來」。
他的傳記書名起得特別貼切,叫《Damn Right.》。你問他:“查理,你真這麼想?”他就會說:“當然了,廢話!(Damn right!)”
我最欣賞的是,他不僅有天賦,更重要的是,他把天賦變成了一整套系統。他的才華是被結構化的,有方法、有框架……這才走得長遠。
而這些思想深刻地影響了巴菲特。
最著名的例子之一,是他勸巴菲特放棄「煙蒂股」策略——也就是撿那些價格極低但本質不好的公司,而是去買價格合理但真正優秀的公司。
可以說,這個理念直接塑造了後來我們所熟知的巴菲特,也成就了今天的波克夏。

目前的AI確實最像當年網路泡沫
格林你剛剛提到“模式識別”,現在大家非常關心你怎麼看當前的市場環境。我知道你剛結束了三週的亞洲之行,見了很多客戶,也一定被頻繁問到這個問題。
你在8月寫過一篇文章,提到市場已經從「高估」走向「令人擔憂」。
所以我想請教你,如果我們把當下放到歷史的鐘擺圖譜中──貪婪與恐懼、樂觀與悲觀、風險偏好與風險厭惡的擺動軌跡上,你覺得現在更接近過去哪一個時刻?例如1973–74年、1999–2000年,或2007–08年?
如果你認為我們尚未進入“極端階段”,又是基於什麼做出這樣的判斷?
馬克斯我現在並沒有天天把著市場的脈來看數據,所以我沒辦法告訴你此時此刻我們究竟處在鐘擺哪一端。
但如果非要找一個類比,我認為目前的情況,在本質上最接近的是1998–2000年那一輪網路泡沫。雖然程度不同,但邏輯相似。
「漂亮50」那輪則不太一樣。它不是由科技想像力驅動的,而是圍繞著那些已經非常優秀、基本面穩定的大公司展開的,泡沫也沒有聚焦在新事物上。
再例如05–07年的那波泡沫,是次貸和MBS(抵押貸款支持證券)推動的,也不是技術帶來的變革,而是金融創新的錯配。沒有人以為次級貸款會改變世界,大家只是覺得能多賣些房子,多搞點證券化。
但網路就不同了,那確實是一項將徹底改變世界的科技。
而這一次,我認為也類似:人工智慧的力量是真實存在的,它確實可能改變世界。
但和當年不同的是:1999年時,我們對網路如何落地、如何形成商業模式、如何賺錢,其實想得比現在清楚得多。
那時大家的興奮點集中在電子商務,而今天的電商確實成為了支柱產業。這些幻想基本上都落地了。
而現在,說實話,我還沒有聽到有人能清楚、連貫、具體地解釋清楚:AI到底將以什麼樣的方式改變世界?它會變成哪些商業模式?人們怎麼從中賺錢?生活會有哪些根本改變?
我並不是這方面的專家,甚至可以說離專家很遠,但目前為止,我聽到的大多數答案都不夠具體。
但它確實激發了想像力。幾乎每一場泡沫,背後都有一個新事物,它點燃了人類對未來的幻想。
1969年,是成長股;2006年,是次貸;1999年,是網路;1720年,是南海公司;1620年,是荷蘭的鬱金香。
泡沫,總是從人類的想像起飛。
你永遠不會在木材公司身上看到泡沫,因為它太容易理解了,太現實,太無聊。
而一旦出現一個充滿未知的新事物,人們就會開始幻想:“樹是不是能長到天上?”
泡沫,總是發生在幻想最多的地方。
格林你曾經和《魔鬼的收割》(Devil Take the Hindmost)的作者愛德華‧錢斯勒(Edward Chancellor)有過一場特別精彩的對話。我特別記得你在那次談話中提到,這本書在2000年網路泡沫期間對你影響非常大。
你在那場對話中提了兩個非常大膽的判斷:第一,人工智慧將改變世界;第二,如今市場上大多數「押注AI」的公司,最終很可能一文不值。
你還指出:一旦投資者開始跳躍式地推理,覺得“無法抵抗的趨勢”就必然帶來“確定性的盈利”,那恰恰是風險開始積聚的地方。
馬克斯我可能該回頭把那篇備忘錄再讀一遍(笑)。
但你說得對,「改變世界」是一回事,「讓投資人賺錢」又是另一回事。
巴菲特曾在2000年左右的股東大會上說過一句話我印象深刻,大意是:“互聯網無疑提升了生產力,但這是否能轉化為企業盈利能力,還很難說。”
我覺得這句話同樣適用於AI。
如果AI能在減少人力的同時維持GDP水平,從技術角度來說,這確實意味著更有效率或更俱生產力。
但問題是:這是否真的意味著獲利?誰將是最終的受益者?企業節省下來的成本,會流向誰?會變成企業利潤,還是在價格戰中被消耗?
這沒人說得清楚。
格林你經常提醒大家,要問自己:“這件事裡,最可能出錯的地方在哪裡?”
雖然我們都無法預知AI的終局,但就眼下來說,你覺得有哪些錯誤,是投資人此刻尤其需要避免的?
馬克斯我看過太多市場狂熱下的典型錯誤,最常見的兩個是:
第一,不能默認今天的領先者,未來還會繼續領先。也許會,但你不能把一切都押在這個假設上。
第二,也不能因為領先者估值太高,就去買落後者,只因為後者看起來便宜。
這就是所謂的「彩票心態」:這些公司成功的機率很低,但如果成了,回報會很大。但問題是,它們大機率不會成。
現在很多人投那些純AI概念公司,這類公司除了AI這個概念,什麼都沒有。那就是典型的「二元賭局」——贏就飛天,輸就歸零。
相較之下,也有人選擇投資那些本身已經獲利的大型科技公司。即便AI只是它們業務的增量,整體仍有穩定現金流,這樣的風險就小很多。
這其實又回到了我們最初的問題:你究竟想怎麼玩這場遊戲?
是要去賭一個沒有收入、沒有利潤、靠AI說故事的新創公司?還是去買一家穩健獲利、AI是錦上添花的公司?
無論哪種選擇,你都要清楚自己的風格,並明白自己承擔的是怎樣的風險。

對比特幣與黃金仍然保持警惕
格林現在關於黃金和比特幣的投機也很熱。例如黃金最近突破了每盎司4000美元,比特幣價格也在高位震盪。
我記得你曾在一篇備忘錄裡寫過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你要么信黃金,要么不信,它就像信不信上帝。”
你也說過:「如果一個資產本身不產生現金流,那它就無法透過分析去估值。」我自己也從來沒說服自己去買比特幣。
那你怎麼看比特幣和黃金?你覺得它們在投資組合中應該佔有一席之地嗎?
馬克斯我們橡樹資本一直自認為是價值投資者。
所謂價值投資,就是你要搞清楚一個資產的內在價值,再判斷市場價格是否被低估。而「內在價值」是靠未來能產生的現金流來衡量的。
例如我有一棟大樓,每年淨收益100萬美元,我想賣給你。我們就可以圍繞你期望的回報率來談價格。
你說你要12%的回報,那你可能只出800萬美元;我說願意讓出9%的回報,那價格可能就談到1100萬。
這就是價值投資。是有“錨”,有中樞的。
但如果你買的是黃金、比特幣、鑽石、藝術品,它們沒有現金流,就沒有內在價值,那你靠什麼來評估它值多少錢?
我有時會舉石油的例子。 2007年油價飆到每桶147美元,半年後又跌到35美元。但油還是那桶油,市場需求也沒本質改變。
價格變化完全取決於市場願意花多少錢,這就讓分析失去了基礎。
我記得我那篇備忘錄大意是這樣:你可以買黃金,因為你相信它、覺得它能漲,或者它曾經保值。但你不能像分析股票那樣,判斷它是不是被低估了。
這個觀點我今天依然堅持。
比如說去年買黃金的確賺了不少。但我午餐前查了個數據:如果你在2010年底買進黃金,至今年化報酬率大概是7.7%;而同期標普500指數的年化報酬是12.7%。
所以,黃金不是一個差的投資,但也遠遠稱不上優秀。不能因為最近漲得快,就忽略它長期平平的表現。

債券還是一個相對有吸引力的資產
格林你在2022年12月寫過一篇很重要的備忘錄《滄海桑田》(Sea Change),你在裡面講到: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們不能再依賴持續下行的利率來獲得回報,而這一趨勢其實從1980年開始一直持續了40多年。
你還寫道:現在的投資人,其實可以從信用資產中獲得不錯的回報,也就是說,他們不再需要過度依賴更高風險的資產來實現整體收益目標。
你能不能講講,對於一般投資人來說,怎樣才是參與高收益債券等市場的好方式?
如果我們想在一個前景不確定的環境中拿到類似股票的回報,有什麼務實、聰明的路徑?
馬克斯比如說,高收益債券就是我歸類為「出借型資產」的一類。
市場上管這類資產叫:債務、固定收益、債券、票據、貸款……其實都是一個意思。
你把錢借出去,對方「租」你的錢,每半年給你利息,到期還本。
你可以基於這些信息,計算出固定的報酬率。只要今天的利率確定、未來的本息支付確定,你就能算出收益率。
這類資產為什麼叫固定收益?
因為它是一種契約性關係,回報是事先約定好的。只要不違約,你知道會拿回多少。
所以一旦你買進之後,整個投資裡只有一個不確定因素:那就是對方會不會守信用,按時付息還本。
而這就是信用分析師的工作,要評估違約的機率。這是個比較專業的領域。你不能因為喜歡某家公司的產品就去買它的債券。
很多人買股票,是因為他們喜歡這家公司、喜歡它的品牌、喜歡它的創辦人(我不建議這種理由,但大家確實常這麼做)。
但信用投資不是這樣的邏輯。你不能說:「他們漢堡做得好吃,我就買他們的債券。」這不夠專業。這完全是另一類遊戲。
所以我通常建議,對大多數人而言,與其親自下場,不如選擇那些由專業團隊管理的產品,像是基金、ETF等。
查理·蒙格那句話:「投資不是件容易事兒,誰覺得它容易,那就是蠢蛋。」這句話不僅適用於我做的事情,我覺得同樣適用於股票、共同基金、ETF、指數基金等各種領域。
投資很有趣的一點在於:要拿到市場平均的回報其實很容易,但要獲得超額報酬則非常困難。
但如果你滿足於平均回報,那麼就可以透過一些管理成本較低的產品來實現,而且有很高的機率能做到。
以高收益債為例,現在大概能提供7%左右的收益率,其他信用類產品可能略高一些。如果你能接受這個收益區間,市面上已經有很多基金可以幫你實現。

「情緒穩定」是許多優秀投資人最關鍵的特質之一
格林我們回到「如何應對風險與不確定性」這個話題。你常引用埃爾羅伊·丁姆森(Elroy Dimson)那句經典的話:“風險意味著會有很多種可能發生的事情,但最終只會發生其中之一。”
我感覺現在這個世界,比我們有生以來任何時候都更顯得不確定。你怎麼看待這種不確定性?不僅是從投資人的角度,也作為父親、祖父。當你和孩子或孫子女談論未來的時候,你會怎麼想?
你也常提到彼得‧伯恩斯坦那句我特別喜歡的話:「我們每天都在走進那個巨大的未知。」那我們該如何與這種「巨大未知」相處呢?
馬克斯我最近幾個月才真正意識到一件事,那些最難回答的問題,往往都以「如何(how)」開頭。
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需要控制情緒、保持冷靜;我也可以說,如果想更保守一些,就得讓投資組合更穩健。
但要怎麼做到這些,這才是真正的難題。
如果你讓情緒主導投資決策,結果通常是適得其反。
市場火熱、人聲鼎沸時你忍不住買入,那往往已經太晚;市場低迷、滿眼悲觀時你選擇賣出,那通常也是最低點。而這恰恰是一條注定失敗的路徑。
所以,「情緒穩定」是我看過許多優秀投資人身上最關鍵的特質之一。
這其實也意味著:別太頻繁地操作,別總想著「該做點什麼」。很多時候,最好的行動,就是按兵不動。
投資的本質,不是靠運氣也不是靠博弈,它能長期奏效是因為經濟在成長、企業在創造利潤。
我們能做的,是搭上這趟增長列車,並且堅持不下車——越早上車,投得越多,堅持越久,效果越好。這比你是否成功擇時、是否精準選股、是否踩中節奏,都更重要。
格林你還曾經跟我說過一個讓我印象極深的觀點:不要把一切都推到極限。
你在2015年的備忘錄《風險的再思考》中還提到,很認同愛因斯坦的一句幽默又深刻的話:“我不去多想未來,反正它很快就會自己出現。”
你說這話時是認真的,還是帶點玩笑?它真的幫你更好地面對不確定性了嗎?
馬克斯我確實不是一個未來主義者。我從不覺得自己比別人更懂未來,也不怎麼花時間預測它。
我比較專注於當下:此刻有哪些資產值得買?現在市場處在什麼位置?
當然你可能會問:「你怎麼知道這些東西未來會表現好?」確實,投資最終是對未來的判斷。但這不代表你能靠預測去戰勝市場。
就像你剛才提到丁姆森的那句話,未來不是一條可以被聰明人算準的直線,它是一種機率分佈。
每一件大事,不管是GDP成長、通膨、下一任總統,或是地緣衝突、金融風險,都存在著多個可能的結果。
最終只會發生其中之一,但你不能把全部下注壓在某個特定的結果上,除非你在這個領域有非常獨特的專業判斷,而這種情況極為罕見。
所以在投資中,謙遜才是真正的護身符。
我曾在一篇備忘錄裡寫過我最喜歡的一句幸運餅乾上的話,你也許記得:“謹慎之人很少犯錯,但也寫不出偉大的詩。”
你必須在這兩者之間做出權衡:你是想追求詩一般的壯麗回報,接受可能失敗的風險?還是更在意避免錯誤,即使結果平平,但能確保長期留在牌桌上?
你無法兩者兼得。
當然,我們都希望既不冒大風險、又能有好結果,但現實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
你必須問自己:你真正想守住的底線是什麼?你願意在哪一邊承受不確定性?

人生唯一的成功,就是能夠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格林最後一個問題。我前幾天聽到你和橡樹資本的兩位聯合創始人布魯斯·卡什和謝爾登·斯通的對話時,特別被一件事打動。
謝爾登說,他1983年第一次見你、開始和你一起做高收益債時,你就已經在強調要保持生活的平衡,要留出時間享受個人生活。
布魯斯也提到,「家庭的重要性」是你們這些橡樹創始人的共識。
我回顧你的過往也注意到,你總能為打網球、玩西洋雙陸棋、和朋友布魯斯·紐伯格打牌、買房裝修、陪伴孩子孫輩這些事情留出大量時間……你甚至提到:過去40年你和布魯斯一起下棋、打牌,累積了數千小時。
我想請教的是:對於那些必須非常努力才能在競爭中勝出的投資人和專業人士來說,你會給什麼建議,讓他們能兼顧事業與生活?
馬克斯我們每個人都得弄清楚,什麼對自己最重要。
查理·芒格常說:“這個人是個瘋子。”——他說的“瘋子”,就是那些只知道拼命工作、只在乎賺錢的人。
你得問自己,那真的是你想要的生活嗎?對我來說,不是。
有句很俗但很真實的話:「沒有人臨終前會說:我真希望我當年多加幾個班。」我覺得,這說得對。我不是靠這種方式過人生的。
就像你說的,我有很多興趣與嗜好,我非常喜歡,也不想放棄。當你已經擁有「足夠的錢」或「更多的錢」時,為什麼還要犧牲快樂,去換取更多?
我最喜歡引用的一句話來自作家克里斯托弗·莫利(Christopher Morley):“人生唯一的成功,是能夠按照你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當然,難的是,你得先知道,什麼才是「屬於你的方式」。
你22歲,剛開始選職業,你得思考:40年後,到70歲時,什麼東西會讓我真正感到滿足?
這並不容易。我們會改變,對自己的未必真正了解
40年前,如果你要我描述「霍華馬克斯」是什麼樣的人,我說的一定不是今天的我。
可能是我當時看錯了自己,也可能是我變了。但無論如何,我們該努力的方向,是到了最後,能真心說出:我對自己的人生選擇感到滿意。
而這,應該是有意識地做出的選擇。
不是因為別人都在做、不是因為媒體鼓吹、也不是因為你想模仿誰、或夢想成為世界首富。除非那真的是你內心深處想要的生活。
對我來說,那種「只顧拼命賺錢」的生活方式,大多數人其實都不適合。所以我始終相信:用你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找到真正適合你的路,然後堅定地走下去。
格林當我回顧你的職業和人生時,會發現你確實做到了這一點,你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恰到好處。
你熱愛寫作,於是專注寫備忘錄;你不自己挑股票,也不直接管理團隊;你把時間花在設定投資哲學、與客戶交流這些你真正擅長並熱愛的事情上。
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動人的知行合一。你用最適合自己的方式,在生活和工作中找到節奏。這是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學習的榜樣。
馬克斯我的偶像巴菲特常說,他每天早上都跳著踢踏舞去上班。我也確實有這種感覺。
我很開心能去工作,我熱愛我正在做的事。而且我希望我還能這樣做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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