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逐漸增多的經濟問題因帝國利益過於分散而惡化,其利益不但涉及歐洲,還跨越大西洋。
人們首次注意到過度擴張的西班牙帝國的“衰落”,是在1600年。信奉天主教的國王統治下的西班牙是否已經失去了上帝的寵愛?卡斯蒂利亞人仍然認為,與飽受宗教戰爭破壞的歐洲其他各地相比,西班牙是和平且繁榮的避難所。
荷蘭人的反抗:帝國開始衰退
西班牙帝國的衰退開始於荷蘭起義的爆發。在尼德蘭地區,荷蘭的貴族和官員們憎惡西班牙王室強加於他們的更高的稅收。最關鍵的是,許多荷蘭人惱怒於西班牙國王試圖在一片大部分人如今已是加爾文教徒的土地上,設立宗教裁判所來推行天主教改革。在16世紀60年代早期,反對西班牙駐軍的抵抗運動首先開始。
1567年,腓力二世任命阿爾瓦公爵(1507—1582)率領1萬名西班牙士兵,去北方恢復秩序。這個無情的卡斯蒂利亞人下令在布魯塞爾市中心的廣場處決聲名顯赫的加爾文派貴族,建立了軍事法庭,徵收新的高額稅,實質上摧毀了尼德蘭的自治。但是阿爾瓦公爵作為總督的恐怖統治,也使在奧蘭治的威廉(1533—1584)帶領下的荷蘭貴族和官員們的抵抗運動轉變為一場民族起義。
“歐洲霸主”西班牙帝國是如何衰落的
奧蘭治的威廉
1567—1573年,在尼德蘭南部(今比利時),阿爾瓦公爵所設的被荷蘭人稱為“血腥委員會”的除暴委員會(Council of Troubles)處決了幾千人。 1572年,荷蘭的叛亂全面爆發。西班牙軍隊控制著陸地,但是荷蘭船隻掌握著海洋。當一支西班牙軍隊包圍阿姆斯特丹西南方的萊頓時,這個城鎮的人民打開堤防,荷蘭船隻順水而至,將西班牙人驅逐。但西班牙人接下來在尼德蘭南部獲得了勝利。那兒信仰天主教的貴族重新考慮,是否繼續進行一場由荷蘭新教徒發起的鬥爭。他們讓南部各省脫離了叛亂的聯邦。 1579年,荷蘭各省成立烏得勒支同盟,兩年後,它們宣布獨立於西班牙,成立尼德蘭聯省共和國。
當時,儘管西班牙也在與法國作戰,但依舊可以維持軍隊供給,因為阿爾瓦公爵的軍隊已經重新佔領了尼德蘭南部的一些地區,同時腓力二世和英格蘭維持著和平。但隨著荷蘭起義慢慢地進行下去,西班牙國王也為千里之外的戰爭困擾。軍事承包商或企業家們招募僱傭軍;意大利人、勃艮第人、德意志人、瓦隆人成為西班牙軍隊的主力。
為了讓西班牙軍隊、供給以及金銀到達尼德蘭,必須通過誘惑、欺詐、威壓等各種外交手段,保持路線暢通。由於忠誠問題和戰爭局勢使西班牙在選擇軍隊可通過的路線時首先排除了普法爾茨,然後排除阿爾薩斯和洛林,因此西班牙人開闢了作為軍事走廊的“西班牙道路”。這條道路始於熱那亞,經陸路跨越阿爾卑斯山,接下來途經倫巴第、皮埃蒙特、日內瓦、弗朗什孔泰、洛林,最後經過列日公國,沿途還有西班牙的代理人確保物資供應。
“歐洲霸主”西班牙帝國是如何衰落的
西班牙道路。這條將西班牙的軍隊、供給以及金錢運往尼德蘭的路線,是一條途經綿綿山脈和眾多國家的漫長之路。 (圖片來自《歐洲現代史:從文藝復興到現在》)
為了節約資金而進行的不靠譜的努力——例如,向狙擊手索要火藥和子彈的費用——加劇了西班牙在徵兵和供給方面的嚴重問題。軍隊保證執行士兵的書面遺囑,本意是為鼓舞士氣,反而奇怪地弄巧成拙。隨著軍隊要求得到拖欠的薪水、更好且更規律的食物,以及令人滿意的醫療,逃兵和軍事暴動愈發頻繁發生,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次兵變也有非西班牙人軍隊的參與。到了1577年,數月未發薪俸的在尼德蘭的西班牙軍隊人數已從6萬人縮減到不超過8000人。
在這場漫長的戰爭中,更優良的荷蘭艦隊牢牢地將西班牙船隻控制在港口。被稱為“海上乞丐”的艦船侵擾西班牙艦隊。於1586年與荷蘭人結盟的英格蘭海軍控制了英吉利海峽。當1588年西班牙艦隊向北行進時,等待他們的是無敵艦隊的覆滅。 17世紀初,荷蘭人逐漸退回到城鎮防禦工事以及河流形成的天然障礙之後。西班牙的邊境城市面臨一場曠日持久的包圍戰,這些城市為磚砌的防禦工事、棱堡和壕溝所保護,此種防禦體系源自意大利城邦。由於防禦一方有明顯的優勢,只有使城市斷糧才可能將其攻下。
法國在1598年退出了戰爭,英格蘭也於6年後撤軍。 1609年西班牙和荷蘭簽署的停戰協議在1621年失效。荷蘭的“主戰派”佔了上風,其領袖是於1584年被暗殺的奧蘭治的威廉之子拿騷的莫里斯(1567-1625)。主戰派要求對天主教發動一場將使尼德蘭南部也脫離西班牙統治的聖戰,以此來主張加爾文派的宗教正統性。軍隊官員以及商人們都希望與西班牙的戰爭盡可能持久。戰爭越拖越久,最終拖垮了西班牙的經濟。
經濟的衰退:“新世界”征服“舊帝國”
經濟衰退——最重要的是,17世紀中期卡斯蒂利亞的經濟衰退——促使西班牙從歐洲霸主的位置上掉下來。當然,這種衰退是相對的。西班牙依舊是一個重要的國家。然而這個國家在16世紀後半葉的人口遠遠超過600萬,到了17世紀中葉,因糧食歉收、瘟疫、天花、戰爭以及對外移民造成的損失,縮水了近四分之一,只剩下約520萬人。
16世紀的歐洲,“價格革命”,即通貨膨脹的陡然加劇,對西班牙的影響很可能輕於北歐部分地區,但它還是對西班牙君主國產生了負面影響。來自美洲的金銀導致貨幣供應量增加,與王室的貨幣貶值政策一起加速了通貨膨脹。 1557年,西班牙王室宣布破產,1575年停止還債,1596年再次停止還債,重新商討利息更優惠的貸款。從1568年到1598年,西班牙的軍事開銷是荷英法三國總和的5倍。其經濟陷入停滯。對一位貴族來說,這似乎已經表明“船正在下沉”。
被迫向國外銀行家以過高的利息借款後,西班牙試圖找到新的收入來源。為了籌集資金,王室強徵什一稅,即徵收各堂區價值最高的不動產的價值十分之一的稅,並且在1590年,卡斯蒂利亞議會同意向各個城鎮收取特別稅。針對消費的消費(銷售)稅也實行了。這一政策危害了經濟的發展,因為它促使中產階級放棄經商,以在得到貴族地位的同時獲取永久特權,且因此得到免稅特權。 1609年,王室將摩里斯科人大量驅逐出境,事實證明起到了反效果。天主教會和富裕家族迫切地希望獲得摩里斯科人的土地,國王是迫於壓力而為。巴倫西亞地區因此失去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包括許多熟練的手工藝人以及農民。
貴族們將負債農民的土地納入他們自己龐大的莊園地產中,但對如何增加土地的生產力毫無興趣,這與英格蘭的貴族形成鮮明對比。他們將土地變成草場,或者乾脆不加照料。國家規定穀物的最高價,打消了農民農業方面的雄心。西班牙變得依賴糧食進口。王室的政策也更偏向牧羊而非種田——因為對羊徵稅比對農產品徵稅簡單。但是細羊毛製品製造業遭到來自進口紡織品的競爭,特別是來自法國和尼德蘭的更加輕薄的布料。
一位佛蘭德學者寫信給他在西班牙的朋友:“你們征服的新世界,已經反過來征服了你們,削弱並耗盡你們那古老的活力。”因為在殖民地的管理和防禦上的花費,西班牙殖民地已成為西班牙財政的巨大消耗。來自拉丁美洲的大量白銀支付了王室殖民和軍事開銷的不到四分之一,從17世紀20年代開始也慢慢地變少。西班牙從未真正將貿易與帝國一同發展到英格蘭那樣的程度,後者讓貿易成為其海上帝國的根基,極大地發展了殖民地市場。在西班牙帝國,西班牙商品的市場早已受限於殖民地的貧窮,印第安人人口的急劇下滑也導致市場萎縮。不同於英屬殖民地,到了18世紀早期,從西班牙來到新大陸的移民變得非常稀少,這部分是因為在西班牙統治下的地區,經濟機遇相對有限。禁止非西班牙人遷入西屬拉丁美洲也加劇了這一局面。殖民地已經發展出自身的基礎農業和手工業生產,更不需要依賴西班牙商品。卡斯蒂利亞北部大西洋沿岸的港口不但遭受塞維利亞和加的斯的競爭,也受到自身殖民地的競爭,不過最重要的競爭來自英格蘭和尼德蘭。
儘管在1570年到1670年間,卡斯蒂利亞的稅收增加了4倍,但是事實證明西班牙王室在收稅方面的效率比英法君主低。對窮人課稅的增加,引發的不滿超過了王室收入的增長。西班牙的意大利臣民們反對為了遙遠且與他們無關的戰事貢獻金錢。西班牙也無法再從尼德蘭收稅。
當時的西班牙人憂鬱地接受了衰落的現實。小說家米格爾•德•塞萬提斯(1547-1616)曾經跟隨國王軍隊參加勒班陀之戰(1571)並在戰場上負傷。幾年後,他被土耳其海盜俘虜,當了5年的奴隸,直到他設法回到了西班牙。 《堂吉訶德》(1605-1615)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幽默的故事:一名可笑的貴族在他敏感、忠實的隨從桑丘•潘沙的跟隨下,試圖讓真正的騎士精神回歸西班牙。但它在更深的層面是一個在面對已為人所察覺的國家衰落時民族幻滅的故事。劇作家佩德羅•卡爾德隆•德•拉•巴爾卡(1600-1681)在他的戲劇裡描述了處於困境的西班牙貴族階層掙扎著維護其榮譽的模樣。貴族與教士,西班牙的兩大中流砥柱,購買愈發憂鬱的出生於希臘的畫家埃爾•格列柯(1541-1614)的作品。他的《奧爾加斯伯爵的葬禮》(1586)展現的人物凝視著上方天國榮耀的美景,下方地上的淒涼場面反襯著天國景象。
“歐洲霸主”西班牙帝國是如何衰落的
埃爾•格列柯的《奧爾加斯伯爵的葬禮》(1586)
不再是強國:龐大而遙遠的帝國難以為繼
西班牙逐漸增多的經濟問題因帝國利益過於分散而惡化,其利益不但涉及歐洲,還跨越大西洋。腓力四世(1605-1665)於1621年繼承王位。他聰明機智、熱衷於藝術,但極為固執。他選擇奧利瓦雷斯公爵加斯帕爾•德•古茲曼(1587-1645)為他的首席顧問。這位安達盧西亞貴族的家族如同西班牙自身一樣遭遇到挫折。身材矮小、脾氣暴躁、愈發肥胖的奧利瓦雷斯公爵制訂了大膽的複興西班牙帝國的計劃。面對荷蘭起義者和英格蘭人的經濟優勢,奧利瓦雷斯公爵意識到,西班牙要保持其強國地位,必須讓經濟有明顯好轉。他寫道“我們必須盡一切力量,讓西班牙人變成商人”,就像英格蘭人那樣。被稱為伯爵公爵的他控制了他的主人,他說服了懶惰的國王:只有辛勤的工作和改革,才能恢復那並不遙遠的昔日的榮光。他將把君主統治的藝術教給這位他曾經出於禮節親吻其夜壺的國王。
伯爵公爵支持王權和國家中央集權的加強。他的座右銘“一個國王、一條法律、一種貨幣”遭到了抵制。對“一種貨幣”的抵制源於那個時候卡斯蒂利亞的貨幣體系臭名昭著的不穩定。奧利瓦雷斯公爵力求讓西班牙的一切都服從於法律和卡斯蒂利亞王室的管理。他向國王許諾,若他這樣做,他將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君主。
由於害怕荷蘭起義可能會帶來毀滅帝國的連鎖反應,奧利瓦雷斯公爵希望逼迫荷蘭投降,來恢復王室的名譽。 1621年,他說服國王允許廢止與荷蘭的停戰協議,因此不可避免地導致陸上和海上戰爭的巨大開支。為了維護“西班牙道路”,奧利瓦雷斯公爵以極大的代價,力圖支持西班牙在意大利北部和奧地利的利益。但在1622年,法國切斷了位於薩伏依的西班牙的供給線,9年後切斷了在阿爾薩斯的供給線。 1628年到1631年間,法國和西班牙處於斷斷續續的交戰狀態。
西班牙如今無法經受這樣的衝突。在1628年,荷蘭海盜俘虜了滿載白銀的西班牙艦隊。這場巨額損失導致王室必須找到新的資源來發動戰爭。但是歷史上第一次,卡斯蒂利亞君主在外國投資商面前失去了信用。增加賦稅、通過債券發行短期貸款、販賣更多特權、讓阿拉貢和意大利的領地承擔新的賦稅,這些手段都被證明不足以為開銷巨大的戰爭提供資金。
西班牙的利益過度擴張,地位也下跌。英格蘭船隻開始在美洲侵擾西班牙帝國的利益。荷蘭的戰艦在西印度群島挑戰西班牙人引以為傲的大帆船。隨著三十年戰爭演變為敵對王朝的爭鬥,與法國長達30年的斷斷續續的戰爭在1635年爆發。由於越來越多的美洲金銀不得不被用於在尼德蘭與意大利的軍事開銷,西班牙王室要求加泰羅尼亞和葡萄牙上交更多的錢款,因為西班牙擔負著保護葡萄牙船在全世界航行這一開銷巨大且極度危險的任務。葡萄牙爆發了抵制增稅的騷亂,那兒的上層階級也反對西班牙的統治。
奧利瓦雷斯公爵要求加泰羅尼亞增稅的決策,帶來了致命性後果。面對抵制,他命令逮捕一些加泰羅尼亞的領袖。加泰羅尼亞的貴族們放下分歧,全面抵抗卡斯蒂利亞的起義於1640年開始。加泰羅尼亞軍隊與法軍一起擊垮了西班牙軍隊。一年後,安達盧西亞貴族們建立獨立王國的秘密計劃失敗。馬德里的貴族也策劃不利於奧利瓦雷斯公爵的陰謀。 1640年,葡萄牙重申其獨立地位。三年後,腓力流放了絕望的奧利瓦雷斯公爵。
儘管如此,堂吉訶德式幻想依然存在——恢復貴族與教會的傳統的價值觀,就能恢復西班牙的強國地位及其聲望。奧利瓦雷斯公爵建立了兩所宮廷學院,旨在讓年輕的貴族們學習治理的藝術。他還接受教士的建議,審查戲劇和書籍,並禁止人們穿戴某些奇裝異服、留長發。從長遠來看,西班牙的統治者削弱了議會的傳統。很快議會就只在禮儀性場合被召集。王室繼續通過擴大和鞏固其統治權威,對抗可能發生的地方叛亂。在加泰羅尼亞,1652年巴塞羅那向王室軍隊投降。加泰羅尼亞的貴族們接受王權的至高地位,以換得對社會等級的肯定和王室對他們的保護,來對抗憎恨他們的特權的普通加泰羅尼亞人。阿拉貢的貴族們也接受了這樣的妥協。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儘管西班牙帝國的衰退愈發明顯,但是腓力四世統治的最後幾年,以及他那可悲的繼承者查理二世(統治時期:1665-1700)統治的時期,是一段在文學和繪畫方面取得巨大文化成就的時期。但這也可能是因當時的反省風潮而產生。奧利瓦雷斯公爵讓劇作家與其他一些作家創作,為了頌揚王室,並傳達一種在他的希望中將會復興西班牙的目標感。腓力四世在已經很豐富的王室藝術品收藏中新增了2000幅以上的油畫,包括許多意大利大師的作品。他用描繪戰爭場面的宏偉畫作覆蓋宮殿的牆壁。宮廷畫家迭戈•委拉斯開茲(1599-1660)為這位虛榮的國王創作了40幅色調幽暗的肖像畫,是對這個君主國消散的輝煌和幻滅的一種評註。
“歐洲霸主”西班牙帝國是如何衰落的
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
同一時期,荷蘭起義者以其愈發繁榮的貿易為後盾,與西班牙軍隊戰平。作為1648年結束三十年戰爭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的一部分,《明斯特條約》在長達75年的戰爭後,正式承認了荷蘭的獨立。但絕大多數人口為天主教徒的尼德蘭南部諸省依舊屬於哈布斯堡家族。
被在美洲的廣大帝國過度拉伸的西班牙君主國未能意識到多線作戰不可能有效開展。與此不同的是,法國王室則專注於與意大利的鬥爭,此時意識到單線作戰的好處。因此,隨後西班牙在北部與法軍作戰的勝利其實是不夠的,因為一旦法國人將注意力轉向西班牙,他們能游刃有餘。 1659年,法國與西班牙籤訂《比利牛斯條約》,確立的兩國邊界一直延續到現在,僅有一些微小變化。西班牙還將米蘭割讓給奧地利,把那不勒斯與西西里割讓給意大利的波旁王朝。而葡萄牙在英格蘭的幫助下,擊退了幾次西班牙軍隊的草率進攻,在1668年,西班牙承認葡萄牙獨立。 10年後,法國占領了弗朗什孔泰,這是西班牙在歐洲北部的最後一個重要據點。到了1680年,當持續了幾乎一個世紀的經濟大蕭條最終結束時,西班牙不再是歐洲強國。誠然,西班牙衰退是因為農業和製造業衰退,但最關鍵的原因是西班牙王室自不量力地忙於維持過於龐大且遙遠的帝國。 (文/約翰•梅里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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